1940年夏,日军占领了长江沿岸的荆(州)沙(市)重镇,家乡江陵成了沦陷区。父亲不愿做亡国奴,让我从沙市退学随他到湖北沔阳中学续读。当时,沔阳是国民党非嫡系部队一二八师的驻地。1943年初,日寇攻打沔阳,一二八师溃败,师长王劲哉也被俘了。
年过花甲的父亲正处于进退维谷之时,意外地收到6年前独自离家赴武汉参加救亡活动、此后杳无音信的大姐祝成龙(现名舒赛,我鄂中根据地云梦县公安局副局长)的一封密函,信中说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已挺进家乡江陵湖区,希望早年曾参加“同盟会”和武昌首义的父亲立刻回乡,协助我军作统战工作。有抗日反蒋之心的父亲,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回到家乡,与中共襄南工委书记刘真等领导同志会晤。由于父亲是当地的“辛亥老人”,在社会各阶层中有一定的影响,在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号召下,他积极参与统战工作。1943年3月上旬,我党所倡导的“三三制”地方政权——江陵县行政委员会(后为县政府)建立了,曾率领溃败的一二八师某团起义、后为我江陵县抗日自卫团团长的倪辑五当选为主席,父亲被选为副主席。它是襄南根据地第一个抗日民主政权,也是豫鄂边区的前沿阵地。
我军在江陵、潜江湖区立足后,虽然这里是原贺龙红二方面军的洪湖老苏区,群众基础很好,但周围的敌伪势力也较强。处于我区西边的沙市,驻有日军鄂西防区的重兵和2000余人的沙市伪保安大队,司令曾尚武;东边的潜江县城,驻有日军武汉防区的重兵和1000余人的“华中反共救国军”,司令金亦吾。此外,在我周边的重要乡镇也有敌伪布防,经常向我区出击和扫荡,群众不得安宁,机关经常移动。为改变这种被动挨打、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迅速扩展襄南根据地,我军决定集中力量打击坚决与我为敌的金亦吾部,争取沙市的曾尚武与我军保持中立。因父亲与曾有旧交,这一重要的统战任务,他义不容辞地承担了。
父亲祝甘亭(字雄武)与曾尚武(字子暾)同乡,均为晚清秀才,后为报国而弃文从武,分别考入保定陆军部陆军速成学堂(蒋介石、张群亦此期)和湖北省陆军特别学堂。毕业后,共同参加孙中山的同盟会和武昌首义。据称还共同攻克了荆州城,促使清军投降。曾尚武曾在孙中山临时总统府任参军,离去时获赠“天下为公”手迹。因父亲年长几岁,又是学长,他以兄长称呼,每有疑难都请父亲相助。1938年,曾母过世时,父亲为他撰写了一篇悼念母爱至深的《祭文》。但自家乡沦陷后,曾尚武涉足于江湖,屈辱于日军,父即与其疏远。如今已是江陵行政委员会副主席的父亲(布告张贴到敌区丫角庙),要冒险前去说服旧友,组织上考虑到此行的危险性,事先将住在敌区的我母亲、二姐和三弟接至根据地。
3月底,父亲潜入沙市,见到数年不见的老友,他亮明了身份和来意,经过审时度势,推心置腹地彻夜交谈,终于使旧友决心弃暗投明。父亲又按预定计划,陪同他秘密离开沙市,到附近湖区的黄屯寺与我军分区杨司令密会。会谈成功后,曾尚武为表示诚意,提出我军可派一名代表伪装成他的部下,住于沙市他的官邸,以便随时交流与联系。
4月初,刘真同志委派了赴曾府的我军代表周方琳(化名高仰山),父亲又陪同他从屈家场湖区(三湖、豉湖)乘船前往沙市,途中在我家观音垱附近的陟屺桥留宿一晚。第二天他们特意上岸,以两天的时间,分别在日寇盘踞的2个临近我区的据点——观音垱和岑河口“视察”了为配合其布防的2个伪军大队(曾部4个大队),两个大队长都是父亲在家乡看着长大的,称父亲为“甘亭老爷”。父亲说;“就是骂他们几句,也不敢啃声。”在大队部,父亲介绍我军代表是曾司令请来的客人,受到了热情地款待。在交谈中,父亲劝告他们要改邪归正,不要被老百姓在背后戳脊梁骨。又警告他们:“一定要坚决听曾司令的话,与新四军合作!”我军代表向他们询问了该据点内外的情况,交代了我军的政策,也告诫他们:不要主动到我区来骚扰,在日本人“扫荡”我区之前要事先通报我军,对我方过往其防区的人员一律放行等。两人唯唯诺诺,表示“一律照办!”
在岑河口大队,我军代表曾质问,为何不久前,在我江陵三区交通要道的资福寺,新设了敌伪据点?大队长杨少卿说这是日本人的安排,他们想切断贵军的交通线,要我们派一个分队协防,只能服从。我军代表强调说:“今后,凡我方人员从岑河口通过资福寺封锁线,你必须保证安全,一律放行!”
第四天,父亲将周方琳秘密带入沙市民权路的曾家公馆。多年后,已身为中国科学院武汉分院党委书记的周方琳在其回忆录中,详述了这件往事。其中与曾见面时,他写道:
“对我们的到来,曾尚武是早有准备的。他和大老婆、小老婆听说祝老来了,都出来迎接,并都以‘兄长’称之,去他家里的七八个卫兵和几个帮佣的丫头,都来向‘祝老太爷’问安,祝老对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很熟悉,亲切地向他们打招呼。在一阵客套寒暄之后,尚武先生将我们引至他的客房内,这时祝老才向曾尚武介绍:‘这位就是新四军的代表高仰山先生。’曾尚武连连点头说:‘盼望已久,欢迎欢迎!’……他首先声明,绝对保证我的人生安全,还暗地指使一个上士班长名叫吴汉卿的亲自专门执行保卫任务。当晚,我们和曾尚武三个人在客房里开始了正式的谈话。曾喋喋不休地介绍他个人的历史,什么‘跟孙中山搞革命’‘当过大官’‘信仰三民主义’‘民生主义跟共产主义差不多’‘我没有土地,不是地主,前些年打土豪没有我的事’‘蒋介石排斥我们这些元老派呀’等等,这些都是祝老早已知道的,他只得耐着性子闭目养神,而我听得还很感兴趣。他之所以讲一生经历,无非是向我表明他是反蒋不反共的,显示他这次同共产党交往是有诚意的。祝老却不想听他摆资格,拦断他的话头,插言道:‘你讲的这些,我给共产党方面讲了多次了,高先生都知道。’……我指出:‘单靠你个人的诚意是不行的,最要紧的是要做好几个大队长的工作。’他赶紧说:‘我最不放心的是涂显庭(观音垱大队),我已警告他,如果不听我的招呼,与新四军发生了武装冲突,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祝老也说‘还不知他与长湖的土匪是什么关系,为以防万一,我到这里来之前,把家眷都送到共产党那边去了,我是拼了老命干的!’”
当我军代表安全地住入曾府,与曾尚武接上关系之后,父亲完成了任务,于次日又从水路返回我区。
5月初,大姐舒赛从云梦调回家乡任江陵县公安局局长,与因抗战而分离的父母和四个姊弟,在襄南根据地的张金河全家团圆,兴奋之中。大姐对父亲说:“我们领导都夸奖您了,说去沙市冒了风险,立了大功!”父亲淡淡地回答:“什么大功,举手之劳!”此后,父亲又同意大姐的意见将我们三姐弟分别送入五师政治部文工团、洪山公学和实验小学,参加了革命队伍。
月底,我军驻沙市代表周方琳回到张金河,向刘真同志汇报在沙市的情况,刘真听后,打开地图,兴奋地说道:“从丫角庙、观音垱、打锣场、荆州、沙市、马家寨、郝穴、新厂长达100多公里的线上,将会成为我根据地的一条无形的防线,既可减轻日寇对我的压力,又可挡隔国民党反共游杂队伍对我的干扰。那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周方琳和大姐舒赛曾是边区保训班的同学,被调到江陵公安局任秘书。
此后,曾尚武部再也没有和我军发生冲突,他不仅保持了中立,还曾为我军提供情报,为我军通过敌区转移干部,向大后方邮寄信件和宣传品。又默许我军惩处曾经出卖我原江陵县委书记彭祥麟(被杀害)的叛徒、现以少校政训处长身份潜伏在保安司令部的军统特务简化轩。此叛徒后被周方琳率公安局手枪队突袭岑河口时予以当众处决。
我豫鄂边区襄南根据地,从此处于“西线无战事”。
五师分会 舒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