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夏天,上海四家知名剧团的10位越剧名伶,为了反对旧戏班制度,建造属于自己的剧场,开办培养接班人的学馆,联合发起了《山河恋》义演。此举轰动上海滩,“越剧十姐妹”因此得名。如今,袁雪芬、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张桂凤、徐天红、吴小楼、竺水招、筱丹桂等“越剧十姐妹”已离我们远去。斯人已逝,精神永存,成为越剧人乃至所有戏曲人的共同精神财富。国家一级导演、越剧史学家钟冶平在拍摄10集纪录片《百年越剧》、20集纪录片《舞台姐妹》中,采访拍摄了一大批老一辈越剧表演艺术家,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第一手影像和文字资料,这些史料已珍藏百年越剧档案库。值此越剧诞辰115周年之际,越剧之家郑重推荐不久前钟冶平老师根据众多采访和史料写作的《“越剧十姐妹”的义演前后》一文,永远缅怀老一辈艺术家群体的丰功伟绩,激励我们后来者为了越剧美好的明天,铸就时代精气神,唱响越剧好声音!
“越剧十姐妹”义演前后
在越剧百年发展史上,1947年7月夏天,由袁雪芬积极倡导、尹桂芳、范瑞娟、徐玉兰、傅全香、筱丹桂、徐天红、张桂凤、竺水招、吴小楼等人积极参与的“越剧十姐妹”义演,是在中国共产党引导、支持和帮助下,越剧界健康力量和国民党反动派的一场斗争。它表明了越剧界从事改革演员们的美好愿望,表达了她们希望新越剧对社会做出更大贡献的决心,因此受到社会的密切关注和广大观众的欢迎。
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战争,越剧姐妹们参加《杏花村》义演后合影
越剧界历来就有义演传统。如1945年在杭州举行的“嵊县同乡会庆祝抗日战争胜利”义演,1951年上海越剧界为志愿军空军捐献“鲁迅号”战斗机的义演,平时还常有一些赈灾义演等。姐妹“义结金兰”,在越剧史也有先例。1939年春天,在上海四马路虞洽卿路口的大中华饭店一楼剧场,施银花、屠杏花、钱秀灵、马秋霞、周宝奎、支兰芳、余彩琴、马亦琴、袁瑞丰、筱金桂结拜“十姐妹”,曾轰动上海滩。为什么1947年的“越剧十姐妹”义演格外引起注目,引起社会那么大反响?根本原因,就是越剧演员为了挣脱身上的枷锁开始反抗,这种反抗显示了越剧界的团结,这种团结是越剧界在政治上走向进步的重要标志。虽然“越剧十姐妹”义演已过去七十多年,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老一辈在开创百年越剧时的艰难岁月,缅怀老一辈艺术家为剧种发展做出的历史性贡献,从中汲取把越剧继续推向不断成功的精神力量。
“三花一娟”,左起: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姚水娟
人们常说的“越剧十姐妹”,我以为这是一个艺术排列,并不是代表越剧表演的最高水准。就艺术而言,女子越剧有“三花一娟”的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姚水娟,有“越剧第一女小生”屠杏花,有“闪电小生”马樟花,有“越剧皇帝”竺素娥,有“时髦牌小生”李艳芳等,有越剧流派创始人王文娟、戚雅仙、毕春芳、陆锦花、张云霞等还有许多优秀的越剧表演艺术家。“越剧十姐妹”的横空出世,是越剧艺术的觉醒,是一代越剧人的觉醒。
1946年5月,雪声剧团将鲁迅短篇小说《祝福》改编演出《祥林嫂》后,遭到了黑恶势力的迫害。1946年12月,雪声剧团宣布解散。丙戌年腊月,袁雪芬决定暂别舞台。听到这个消息,许多人表示不理解,难道这是袁雪芬在逃避现实吗?难道她的斗志就这样被磨灭了吗?答案是完全否定的,袁雪芬的心病始终大于疾病。她在治疗休养期间,看了一些剧团的演出后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我们越剧班社都声称“改革”,但大多数剧目仍然跳不出老的戏路?徐玉兰累得在台上吐血,尹桂芳嗓子沙哑了也不能休息,为什么如此卖命演出,还要看不劳而获的老板眼色?为什么要我们越剧演员和妓女一起进行从业登记?在深为越剧前途担忧的日子里,袁雪芬想为了争取越剧姐妹们的合法地位与权益,就必须摆脱老板的控制与剥削,要有属于自己管理的剧场,必须办一所专门的越剧学馆,以培养事业接班人。一个大胆想法在袁雪芬心中逐渐形成,经过与南薇、韩义、成容、汤蒂茵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商量,大家都感到这件事情值得一做,所需资金我们可以通过义演的方式筹措。想到这里,袁雪芬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在改编演出《祥林嫂》后,鲁迅夫人许广平和袁雪芬常有走动。她告诉袁雪芬,以后有大事可以找于伶商量。于伶是上海地下党文委负责人,当然那时袁雪芬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听了袁雪芬的一番介绍,于伶冷静地说,你们这个想法很好,但是现在不可能实现,将来造剧场是有可能的。2001年春天我在采访袁雪芬时,她说:“当时我不明白于伶同志这一番话什么意思,后来终于都明白了。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我们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只有在新中国我们的理想才能实现。许广平很支持姐妹们联合义演,她对袁雪芬说,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是做好不容易。你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团结就是力量。”
2001年4月3日,钟冶平率《百年越剧》摄制组,在上海越剧院采访袁雪芬同志
袁雪芬知道,造剧场和办学馆,这是越剧界的大事情,必须依靠姐妹们的共同努力才能实现。袁雪芬当即找到当时与尹桂芳、竺水招的合作者徐天红和吴小楼,和她们谈了联合义演、集资造剧场和越剧学校的设想。徐天红与吴小楼表示积极参与,袁雪芬又请徐天红约尹桂芳、竺水招到位于南京路西藏路口的晋隆西菜馆商量。听了袁雪芬的阐述,尹桂芳很支持这些想法,当时她正在准备一部电影《王孙公子》的拍摄,一排时间上发生冲突,尹桂芳决定放弃拍电影的计划。竺水招也爽快地表示了赞成。同时尹桂芳和竺水招还提出了号召观众认股投资的建议,袁雪芬表示不妨一试。
傅全香是袁雪芬“四季春”的同科姐妹,张桂凤是多年的合作者,她们一拍即合。徐玉兰当时吐血在家休养,袁雪芬专程拜访她。徐玉兰说:“这是越剧界大事,我一定参加。”袁雪芬感到比较难办的是筱丹桂,她长期被戏霸张春帆霸占,几乎没有什么人身自由。徐玉兰利用自己多年的合作关系先说服了筱丹桂,袁雪芬又亲自找张春帆交涉。张春帆因有事相求于袁雪芬,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出风头的事,春凤一定要参加的。”范瑞娟刚从外地回来,她和袁雪芬在大来剧场共事改革演出两三年,欣然接受邀请参加义演。
袁雪芬饰演《祥林嫂》剧照
1947年7月29日下午三时许,上海四马路(今天福州路)天蟾舞台斜对面的大西洋西菜社,陆续走进来一些上海越剧界当红明星,连平时很少外出交际的筱丹桂也来了。大西洋西菜社是越剧名流常光顾的地方,一年前演出《祥林嫂》时的一些活动,也是在这里举行的。西菜社老板是一个越剧追星族,他喜出望外地看着这些平时只能在舞台远远见到的名角发呆:芳华剧团的尹桂芳、竺水招、吴小楼,丹桂剧团的筱丹桂、徐玉兰、徐天红,东山越艺社的范瑞娟、傅全香、张桂风,还有原雪声剧团的袁雪芬,他吩咐跑堂的端上了咖啡。今天没有丰盛酒宴,也没有新闻记者到场,西菜社老板不知道这些名流今天来此有什么目的。
大家坐定之后,袁雪芬的律师平衡(平襟亚)手中拿着一份合约,大声朗读了起来:
“兹为共同发扬新越剧及谋同仁福利起见,经过数次讨论,人人志趣相同。为此共同发起,集合同人力量,组织公司,谋建新型剧场一所。今后为剧院及剧务上一切进行事宜,发起人都须共同负责,各尽力量,以期越剧前途发扬光大,至于权利义务,凡发起人都绝对平等”。
姐妹们为着共同的理想鼓掌通过,十个演员作为义演的发起人,尹桂芳带头第一个签字,姐妹们也纷纷在合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平衡律师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原来今天这些越剧名流在这里组成了破天荒联合演出的强力阵容,演出由南薇、韩义、成容根据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三剑客》并结合古代小说《东周列国志》的部分情节,量身定做的新编越剧《山河恋》。
2001年春天年我采访袁雪芬时,她告诉我:“要求十个人都要在一个戏里,我们寻找演出什么戏?后来把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三剑客》来改编,编剧也是动了脑筋的,把它中国化了。”在落实演出场地时,袁雪芬打听到京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演出的黄金大戏院,因为周信芳正在休假有一个空档时间,于是袁雪芬就去商量租用。黄金大戏院老板坚持要照前座票价每张一元客满计算,这样一个月下来租金就要四亿元,少一点都不行。姐妹们再一次尝到了没有自己剧场的苦处,更坚定了一定要义演成功的信心。
《山河恋》剧照 旧照上色:许晨光先生
《山河恋》义演时,正值炎热夏天,剧团都在放假。演员自己出钱做服装,自备车马费,自己带着饭菜,冒着酷暑投入排练。角色分派采用抓阄和导演指定,姐妹每人扮演其中一个角色,不争主角配角。吴小楼扮演梁僖公,原来这个角色由徐天红扮演,后来徐天红生病,改由吴小楼扮演。竺水招扮演绵姜,徐玉兰扮演纪苏公子,张桂凤扮演黎瑟,后来张桂凤生病,改由徐慧琴扮演。筱丹桂扮演宓姬,尹桂芳饰扮演申息,范瑞娟扮演钟兕,傅全香扮演戴赢,后来傅全香生病,改由张云霞扮演。袁雪芬扮演季娣。
2005年春天,在上海华山路傅全香寓所,傅老师笑着告诉我:“我演大宫女,叫戴赢,袁雪芬演小宫女,是归我管的。”范瑞娟回忆当年说:“竺水招扮相雍容华贵,我们十姐妹中数她最漂亮,大家都说你做皇后。”尹桂芳大姐说,这个戏主角不多,我只要演个跑龙套的。这时候还不叫跑龙套,叫“做灶间”。那时还不叫尹大姐,叫桂芳。我说桂芳说得对,一个戏里没有那么多主角,她“做灶间”,我也“做灶间”,我们只要两边站着就好了。”傅全香说:“我们十个人很认真,虽然天气热,大家都很认真排戏,劲头蛮足的。”
“越剧十姐妹”联合义演的消息,在十里洋场不胫而走,越剧迷们疯狂了。这么多的名角一同登台亮相,这在以往是无法想象的。为了解决演出经费,也为了扩大义演的影响,越剧十姐妹轮流到广播电台演唱自己的拿手戏,观众不断打电话进来点唱,同时预定戏票。结果戏还没有开始彩排,戏票就一售而空。袁雪芬告诉我:“我们预售卖票,在广播电台里播音宣传,一天就把半个月的戏票都卖光了,买票的人把广播电台的楼板都压塌了。”当时座券为福禄寿三种,分别为10万、5万和3万国币。戏票一票难求,沾了大便宜的,自然就那帮在戏院门口转悠的黄牛党,他们赚得不亦乐乎。
1946年8月19日下午,《山河恋》正式对外公演,观众席上坐满了观众。台上每出来一个名角,台下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公演很顺利,每天日夜两场,场场客满。上海报界发表了大量报道和评论,田汉在《新闻报》上以《团结就是力量》为题发表文章,认为“此次联合公演的实现便是一个伟大成就。”此时国民党军队在内战中连遭败绩,唯恐后院再起火,看到《山河恋》如此轰动,立即从南京派来了主管文化的特派员一行多人,会同上海市社会局开展秘密调查,他们怀疑义演是共产党在暗中操纵。还到处散布谣言,说她们义演赚来的钱,是要送到延安共产党那里去的。一场越剧姐妹做梦也想不到的迫害猝然降临。
8月28日晚上,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嵩山分局将一份“非法公演,勒命停演”的公文,送到了黄金大戏院后台,勒令《山河恋》立即停演,理由是社会局认为“演出手续不完备”。第二天是星期六,袁雪芬、尹桂芳、吴小楼、汤蒂茵,还有平衡律师,她们一早就来到位于愚园路的社会局局长吴开先寓所,吴开先闭门不见,让她们去社会局公事公办。袁雪芬她们在林森路(今天的淮海中路)社会局大门口等了很久,还是不见吴开先的人影。一打听,才知道吴开先到杜公馆去给上海青帮大头目杜月笙做六十大寿去了。袁雪芬她们只得匆匆赶回剧场,看见“勒令停演”的布告已经贴出,剧场门口人山人海,大家议论纷纷,这不是要闹出大事了吗?
筱丹桂与她饰演的《山河恋》中的宓姬
已近下午一点,离日场开演仅有两个小时。袁雪芬她们中午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再次赶回上海社会局,吴开先终于姗姗来迟的出现了。2006年4月袁雪芬在接受我采访时说:“一见到我,吴开先就气势汹汹地威胁说,袁雪芬,告你的材料有这么一叠啊(拿手比划文件的厚度),我马上可以抓起来。我说我犯什么法了?你来抓啊,我犯什么法呢?我那时胆子也很大,我什么都不怕了。”经过袁雪芬她们据理力争,吴开先勉强撤消了停演令,让她们先演出再行补办手续,但演出收入由当局控制的基金委员会保管。越剧史专家丁一老师告诉我,他曾和尹桂芳谈起当年的事情经过。他说:“尹桂芳当时年轻气盛,她从吴开先这里走出来气愤地说,我当时没有手枪,(如果)有手枪,我一枪就毙了他,就是这样的意思,大家都气死了。”9月12日,《山河恋》义演在几经波折中提前一个星期落幕了,此时已近子夜时分,天下起了丝丝小雨。善良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过去一个月,在《山河恋》中扮演宓姬的筱丹桂被逼自尽,越剧姐妹们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和黑恶势力进行了坚决的抗争。
越剧姐妹们反抗“勒令停演”的斗争取得了胜利。但是由于当局无理打压,义演后期的票房大幅降低,越剧姐妹们义演得来的收入,又被社会局那个所谓基金会无理扣压。加上通货膨胀和七税八收,最后拿到手的也就是十几根金条,离建造一个剧场的费用相差十万八千里。袁雪芬她们后来用这些钱在新大沽路置办了一个二层三开间的房子,准备开办上海越剧实验学校,但是教育局就是不予批准。门口的那块牌子,除了牌子还是牌子。在夜深人静时,袁雪芬望着窗外“飞行堡垒”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思索着这些年来形形色色的事情,觉得在这个世道上即使是混一口饭吃,也实在是太难了。这个社会恐怕快到末日了吧,看来真像姐妹们私下说的那样,真的是要改朝换代了。
1949年5月27日午夜,夜空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天亮时已是满城欢呼声了。傅全香胆战心惊地走出家门来到巷口,看见解放军战士抱着枪睡在屋檐下和马路边,心头一热,从古到今,什么时候见到这样好的军队呀。在地下党安排下,雪声剧团、东山越艺社、玉兰剧团、云华剧团和少壮剧团,组织了五支秘密宣传队,在解放军攻入上海市区后,冒着零星的流弹,到广播电台和闹市街头,用越剧演唱的形式,欢呼上海回到人民的手中。不久,在上海社会各界欢迎人民子弟兵入城的仪式上,人们看到了越剧姐妹们扭着秧歌的身影。
1947年夏天诞生的“越剧十姐妹”,已载入百年越剧的恢弘史册,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除了筱丹桂在义演之后不久就被戏霸张春帆逼死以外,九位艺术家都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其中八位艺术家先后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们努力实践着“永远跟党走”的誓言:
袁雪芬 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范瑞娟 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徐玉兰 195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傅全香 195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尹桂芳 196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张桂凤 196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竺水招 196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吴小楼 198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注:关于这一段历史,我曾多次采访过袁雪芬、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等义演亲历者,和越剧史专家高义龙、丁一进行过多次交流研讨。如今他(她)们都已经作古,谨在这里表达我的缅怀与崇敬之情。
钟冶平
2021年1月于顺心堂
纪念越剧诞辰115周年
钟冶平,国家一级导演,10集纪录片《百年越剧》总导演,20集纪录片《舞台姐妹》总导演,越剧史学家。《百年越剧》荣获“中国广播电视大奖·广播电视节目奖(第20届电视文艺星光奖﹚”;中国广播电视协会“纪录片奖·一等奖”;“优秀导演奖”;“优秀摄影奖”;2006年度浙江省广播电视文艺奖·文艺专题一等奖;2006年度浙江省新闻奖·一等奖;浙江省电视文艺奖·牡丹奖一等奖;出版百年越剧文集《万紫千红总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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