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些日子，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为了编写团史，专门派政治处两位干事到杭州找到我，了解当年我们浙江电视台文艺部和前线歌舞团合作的一些创作情况，特别提到了由任红举作词、印青作曲的《爱的长虹》。这首歌首唱于1995年浙江电视台春节晚会，演唱者是该团青年演员是张颖。歌曲是特地为一个在浙江东阳农村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奥地利老太太瓦格纳写的，以后他们文工团在和外军交往中，多次演唱过这一首歌曲，颇受外国朋友们好评。送走了南京的战友，我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1995年浙江电视台春节晚会，是我们浙江台联合了宁波、温州、嘉兴、金华四个地方台共同举办的，在浙江电视技术史上首次实现了五向视频信号传送，我担任晚会总导演。在第一次导演联席会议谈到节目选择时，我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异国婚姻故事，提出写一首爱情赞歌的设想。我当时为什么要提出创作这样一首歌呢？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1991年秋天，我在丽水拍摄一部关于瓯江渔民的纪录片。一天晚上，在丽水地委招待所的走廊里，我看到地上有一张上面还有几个脚印的旧报纸。出于对信息的渴望，我随手捡了起来。也就是在这张报纸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有关来自维也纳、一个名叫瓦格纳的奥地利姑娘感人的爱情故事。当时我的第一个感觉，这是一个很好的创作题材。和大家交流这个想法时，因为牵涉要到国外拍摄，感到会有很多困难，因此作罢，但是瓦格纳的形象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时隔两年，我到诸暨斯宅千柱屋拍摄外景时专程来到东阳。在东阳市政协和市公安局的支持下，看到了有关档案材料，了解到了瓦格纳和他丈夫杜承荣的一些详细情况，再一次为这个动人的异国爱情故事感动。
浙江东阳上卢镇的湖沧村，离县城10公里左右，紧挨着东阳的母亲河东阳江。放眼望过去，一派典型的江南秀绿。湖沧村的竹编制品多以农具和生活用具为主，远近闻名。1908年8月，杜承荣出生在这个江南几乎随处可见的小村庄里。他10岁丧母，父亲通中医，家里人靠种田谋生。1928年10月，国民政府任命浙江湖州人、教育家朱家骅担任浙江省政府委员兼省民政厅厅长。第二年，朱家骅在杭州上仓桥开办了浙江省警官学校，并兼首任校长。这是一所实行新型教育的学校，杜承荣就是这个警官学校的毕业生。1930年，浙江省民政厅厅长朱家骅和奥地利总理赛佩尔在一次会谈中确认，决定选派一批优秀青年警察，前往维也纳国家警官训练中心学习。因为当时奥地利的警备水平在世界是堪称一流的，不少国家都慕名派遣人员前去学习进修。经过几轮严格的选拔，学习成绩优异的杜承荣，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幸运地成为10名赴奥留学生中的一员，于1931年1月到达了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瓦格纳的全名叫格特鲁德·瓦格纳。1916年12月出生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1931年毕业于维也纳女子教会学校商业管理专业。她的家住在维也纳市海尔马克街26号，有三个弟弟。瓦格纳的父亲早年当过兵，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来在国家警察训练中心当教员。年仅15岁的瓦格纳经常陪父亲上班，遇到了杜承荣他们这一批来自中国的学员，并与杜承荣开始交往起来。那时校方也鼓励这样的接触，以便尽快地解决中国学员的语言关。中国俗话说“日久生情”，用瓦格纳自己的话说：“我每天都能碰到他。我喜欢滑冰，他不会。我就教他，每天晚上去滑冰，就这样认识的”，久而久之，这两个异国男女相爱了。
1933年12月，就在杜承荣他们结束学业即将回国时，瓦格纳忍受不了分别的思念与孤独，产生了到中国去和杜承荣结婚的念头。虽然母亲理解女儿，但父亲坚决反对，但是瓦格纳决心已定。1934年12月，已在维也纳一家商店工作、刚满18岁的瓦格纳生日舞会一结束，她就匆匆收拾好行装，告别了父母兄弟，独自从意大利的特利耶斯特港出发，只身踏上了前往上海的邮轮，从此与父母诀别。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二十六天的颠簸行程之后，1935年1月，瓦格纳到达上海的十六铺码头，踏上了陌生又神秘的中国土地，杜承荣在码头上迎接了她。2月24日，瓦格纳与杜承荣在位于杭州北山街的新新旅馆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几十年后，瓦格纳还清晰回忆起当年新新旅馆的模样。记得那是一个艳阳天，她身穿白色婚纱，手捧花束，和西装毕挺的杜承荣招待喝喜酒的客人们。同时举行婚礼的还有另一对异国情侣，新娘子贤妮是瓦格纳的好朋友，她于20世纪50年代回到了奥地利。在西湖南边南山路的绿杨新村，他们度过了短暂安宁幸福的日子。蜜月之后，杜承荣和妻子离开杭州，去福州警察学校任职。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杜承荣所任职的警察学校奉命撤退西南。瓦格纳随丈夫携儿带女，辗转迁移一路兼程，还要躲避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由于战乱，瓦格纳与奥地利家人的通信完全中断了。杜承荣一家先后到过重庆、江西和福建，杜承荣后来在温州担任警官学校校长，总算安定了一段日子，成为他们最后的一段幸福时光，此前他们颠沛流离的生活整整十四年。
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杜承荣或出于对政治的厌恶，或出于对国民政府的绝望，他拒绝了撤退到台湾的命令，带着瓦格纳回到了东阳湖沧村老家，开始了几十年的农民生涯。1950年3月，全国范围内开始了镇压反革命运动，集中打击土匪、恶霸、特务、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和反动会道门头子等五个方面的人员，肃清国民党在大陆残留的反革命势力，巩固和加强人民民主专政，支持土地改革和抗美援朝战争。此时的杜承荣如坐针毡，他曾是旧政权的高级警官。自己虽然没有血债，但他的学生中却不乏刽子手。1953年，杜承荣作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被管制两年。在当时那种形势下，对他加以管制是很正常的。他本人也心悦诚服地接受管制和改造，争取做一个勤劳诚实的农民。但是随着阶级斗争观念不断强化，加上他有一个外国老婆，每一次政治运动降临，他都是第一个铁定的专政对象。这种境遇给杜承荣和瓦格纳一家、尤其是给瓦格纳造成的精神压力是巨大的。在如此严峻的生活面前，瓦格纳仍然委婉地劝慰丈夫，默默地挑起了一个农家主妇生活的重担，在困境中抚养五个孩子成长。1979年后，党中央放弃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理念，颁布了对国民党党政军人员的新政策。杜承荣才得以重新回归社会，一家人的生活才从根本上得到了改善。此时，瓦格纳已经在中国生活了整整四十五个年头了。
在万里之外的维也纳，瓦格纳的父母亲和她的亲属们，始终关注着瓦格纳所在的中国，关注着她的任何消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亲人的联系完全中断，直到1949年以后才恢复通信。六十年代初，西方世界传播着中国发生饥饿的消息。母亲为瓦格纳寄来包裹，邮局要收取一定的关税。因为缴纳不起这笔钱，包裹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奥地利。母亲又寄来一笔钱，要瓦格纳立即回国。瓦格纳写信告诉母亲，说自己不能离开丈夫和孩子。后来，瓦格纳的父母亲在对女儿的思念中相继去世。十年动乱期间，杜承荣和瓦格纳被勒令不准在家里讲外语。为了避“里通外国”之嫌，他们断绝了和奥地利亲属的一切联系。1971年5月，中国与奥地利建立了大使级外交关系。维也纳也成立了奥中友好协会，这是一个民间组织，他们不定期地举办一些活动，介绍今日中国的一些情况。瓦格纳的父母虽然已经去世，但她的三个弟弟还健在，他们思念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姐姐。虽然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和姐姐有一些书信往来，但对于她在中国的境况一无所知，常去奥中友协打听来自中国的信息。
1990年春天，瓦格纳的弟弟瓦尔特再次表达了要来中国探望姐姐一家的意愿。有一天，他参加了维也纳大学举行的一次中国问题报告会。报告会展示了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青年警官在奥地利留学的一组照片，瓦格纳的弟弟瓦尔特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杜承荣就是自己的姐夫。他找到奥中友协秘书长卡明斯基，并向他提供了惟一的线索，中国，浙江，东阳。经过仔细调查，终于查到了瓦格纳在中国的准确地址。此时奥中友好协会副主席鲁家贤先生的夫人高文英女士正好回到国内，在绍兴为母亲的生日祝寿。鲁家贤先生立即打国际长途电话给夫人，委托她立即租车前往东阳探望瓦格纳一家。几经周折，高文英女士来到了湖沧村。她把来自维也纳的问候带给了瓦格纳，此时瓦格纳的丈夫杜承荣已经重病缠身了。
1990年4月，卡明斯基公干来到中国。他把看望瓦格纳当成此行的一件大事，并给她带来了恢复她奥地利国籍的证明文件。在湖沧村的杜家老宅里，卡明斯基见到了瓦格纳。这是瓦格纳五十五年来第一次见到来自祖国的同胞。她用母语平静地告诉卡明斯基先生：“她不是嫁给湖沧村，嫁给什么环境，她就是喜欢杜承荣这个人。因为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情愿接受的”。
我讲的这个故事感动了参加导演联席会的创作人员，我看到作曲家印青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第二天一早，任红举老师就拿着连夜赶写出来的歌词找到我，歌曲的名字叫《爱的长虹》，全文如下：“数不完的星星属于夜空，开不败的花朵属于春风，无论我们属于什么肤色，心儿能相连，眼睛会含情。我的爱，你的爱，从来没有国界，有了真诚和善良，就息息相通。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我们都看见了七色长虹。听不懂的语言心儿能听懂，深情的泉水日夜叮，热恋能把山谷岩石融化，地球在旋转，爱情在流动。我的爱，你的爱，已经跨越国界，一旦相聚和知音，就水乳交融。从天到地，从近到远，我们都看见了七色长虹”。
1995年1月25日下午，在浙江电视台台春节晚会现场，800平方米的演播厅。当《爱的长虹》这首歌唱响时，瓦格纳出现在聚光灯下，她首先用东阳湖沧腔的普通话向中国的电视观众拜年，然后用德语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奥地利人民祝福。她的形象通过浙江电视台的卫星传输，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观众第一次看到了这位神奇爱情故事的女主角。歌声在继续飘扬着，我坐在导播台上，看见《爱的长虹》的演唱者、青年演员张颖的两行热泪徐徐落了下来。
1995年4月，我台国际部开始拍摄描写瓦格纳爱情故事的纪录片《嫁给中国》。2000年5月，浙江歌舞团排演歌剧《蓝眼睛，黄眼睛》，我亲自陪郭小男导演去了一趟东阳，看望了瓦格纳和她的一家。2002年，国内开始拍摄电影《芬妮的微笑》。影片创作班子阵容强大，导演是执导《雍正王朝》《忠诚》的胡玫，作曲是叶小钢，女主角芬妮是奥地利当红女星尼娜，她1999年因影片《北部边缘》获第56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新人女演员奖，男主角马云龙由中国演员王志文担纲。后来电影还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投资方状告男一号演员，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
回首往事，有关格特鲁德·瓦格纳后来的这一切，就是从我在丽水地委招待所的地上，不经意捡起那一张报纸的那一刻开始的。有时细细想来，灵感的火花只是一个瞬间，稍纵即逝。只有紧紧抓住并赶快做，才有成功的可能。
钟冶平
2011年11月18日
此文发表在《视听纵横》2012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