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3年3月10日,迟浩田同志来我家里看望。坐下不久,他就问:“那年二十七军从朝鲜回国,你来我们二三五团采访,一起来的还有《人民前线》报的另一位编辑杨效周,是不是?”
我说:“对!你记性真好。”
二三五团即“济南第一团”,因为是英雄部队,记者去得比较多。那时浩田同志任团政治处副主任,通常由他接待来访的记者。
浩田同志又问:“杨效周后来去哪里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我说:“1958年他就去了北大荒,从此失去了联系。”
“哦,去垦荒了。”浩田同志似感惋惜:“这位同志工作很刻苦,文笔也是不错的。”
我解释说:“他有点历史问题,报社没法留了。”
迟浩田同志对杨效周的关切,引起了我对这位老战友的思念。我在《黑龙江日报》刊登了寻人启事。我知道杨效周每天必读报,希望他能注意到这则启事。
真让人高兴!几天以后,我就收到了杨效周的来信。他说,他一直在北大荒的八五三农场,起初当农工,后来当小队长,参加垦荒劳动。前年调到场部,参与场志的编撰工作。既是工作需要,也是照顾他年纪大了,体力差了。杨效周生于1921年,和我们党同龄。前年,即1981年,他已经六十岁了。
我们从此常有书信往来。杨效周的信,总是用毛笔小楷,整齐,漂亮。近日点检,我在不经意间存着他的来信十四封。
二
杨效周的历史问题,发生于抗日战争时期。
当年,日本侵略军和汪伪政府大量种植、运输、销售鸦片,用以毒害中国人民,同时赚取巨额利润。日伪的统治中心南京,毒品危害尤甚。1943年时,南京竟有烟馆数千家之多。
中国共产党在南京中央大学的外围组织青年救国社,在征得党组织同意后,决定发动一场清毒运动。1943年12月17日晚上,中央大学的两百多名爱国学生,以厉恩虞为总指挥,组成两个大队,第一大队队长王嘉谟,第二大队队长杨效周,游行到烟馆集中的夫子庙地区,一面向群众宣传吸毒的严重危害,一面砸毁了“逍遥阁”“云裳阁”等几家烟馆。第二天,在中央大学爱国学生的带动下,南京的大中学校三千多名学生又组织了盛大的游行,最后直奔夫子庙地区,冲砸了所有的烟馆和赌场,收缴了烟土、烟具和赌具,集中到国民大会堂门前广场焚烧。
南京的清毒运动,影响上海、杭州等大中城市,爱国学生群起响应,迫使汪伪政府不得不发布了禁烟条例。当然,这场清毒运动也引起了日军对爱国学生团体的注意。中共地下组织为此决定,让厉恩虞、王嘉谟、杨效周等领导骨干离开南京,到苏中抗日根据地去。一些年轻的同学,转移到上海继续上大学。其中有中央大学预科学生江泽民,他在杨效周那个第二大队参加了清毒运动。
杨效周进入抗日根据地后,参加了新四军,被分配到连队任文化教员。他参加的清毒运动,本是共产党领导的爱国行动,当年为了利用敌伪矛盾,争取了汪伪政府宣传部长林柏生的公开支持。他们究竟与汪伪有什么关系,就成了需要审查的历史问题。
三
杨效周在新四军,参加了多次反“扫荡”战斗和对日军的反攻,参加了解放战争初期的鲁南战役。在新四军改编为华东野战军以后,他又参加了济南战役和淮海战役。他作战勇敢,工作积极,有比较高的思想觉悟和文化水平,本来是连队政治指导员的合适人选。但他因历史问题迟迟未能入党,当然不宜担任这个职务。部队领导用心良苦,任命他为副连长,让他这个非党员也可以参与连队的领导。
1948年12月20日,杨效周在淮海战役前线终于加入中国共产党,候补期两年。那时不叫预备期而叫候补期,时间因人而异,有的三个月,有的半年,多则一年。杨效周的候补期长达两年,显然是因为他的历史问题尚需查清。
1949年4月的渡江战役中,第二十四军《火线报》编辑人员在登上长江南岸时踩响地雷,牺牲了几位同志。杨效周因而调任《火线报》编辑。他在这个岗位上参加了皖南追击战、郎广围歼战和大别山剿匪,直到1952年4月调来南京,参与华东军区《人民前线》报复刊。此时,他已先后立功七次,其中有两次二等功。但他的候补期一再延迟,在我们相识共事时,他仍是一名候补党员。
1952年全军的中心任务是文化教育。杨效周在报社文化教育组,参与“速成识字法”和“常青写作法”的宣传推广。我记得他曾建议,报纸可以刊登一些文盲战士脱盲以后的作文,用生动的实例鼓舞大家的学习信心。报社领导采纳了他的建议。许多刚识字的战士,写出自己的经历或连队的新事,满怀热情地向《人民前线》报投稿。
1953年部队转入以军事训练为中心任务。杨效周调任军事组编辑。我那时在政治工作组,不很了解他的工作情况,但知道他称得上编辑中的主力,编稿很多,还常有下部队采访的报道发表。
1954年春节,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团慰问部队特别是海边防部队。我和杨效周都被派往守岛部队报道慰问活动。回到报社以后,我提议我们几个到海防前线采访的同志,合作写一篇反映海防战士忠诚保卫祖国的通讯。大家让我执笔。杨效周立即翻开采访本,向我提供他所见所闻的生动事例。这篇通讯题为《海防战士的心》,发表时由我和杨效周等同志署名。我和杨效周多次一起采访,只有这篇通讯共同署名发表,留下了记者生涯的珍贵纪念。
四
杨效周工作得很勤奋很快乐,但历史问题一直不能作出结论,也使他常感纠结。当年一起领导清毒运动的厉恩虞、王嘉谟,虽然在1945年已加入共产党,但也一直在接受审查。杨效周的候补期一次又一次延迟,已经不能再这样“挂”下去了,部队党组织只得决定取消他的党籍。接着,他被派去参加北大荒的开垦事业。
开垦北大荒,是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一项伟大工程。但在我看来,让杨效周这样一位老同志去从事农业劳动,是取消党籍又终止军籍以后的“发配”。出乎我的意料,杨效周自己却看成是从一个战斗岗位调到另一个战斗岗位。临行前,杨效周在黑板报上发表了一首《西江月·进军黑龙江》:“千万中华儿女,凝成祖国金汤,曾经杀敌在疆场,今又开荒北上。自古英雄气壮,哪堪儿女情长。看我饮马黑龙江,男儿志在四方。”读着这首词,联想到作者的经历,使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杨效周在来信中告诉我,他们到了哈尔滨,黑龙江农垦局的同志介绍所辖各农场的情况,念了几句顺口溜:“要找对象去青年,要吃大米去密山,艰苦奋斗八五三。”杨效周立即决定,不去青年农场和密山农场,就去八五三农场。不为别的,就因为那里艰苦,那里需要奋斗。
杨效周给我写过那么多信,从来没有详述八五三农场的艰苦情况。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句:“那日子可比新四军时期还苦多了。”但是,对八五三农场的进步和成就,他却津津乐道。他十分自豪地告诉我,八五三农场生产的绿色食品,已经行销全国各省市和香港、台湾,还销往许多国家,并且不厌其烦地一一写出了这些国家的国名。另一封信又说,八五三农场正在建设国家自然保护区和旅游胜地,欢迎老战友去北国游览和避暑。
1990年3月25日,杨效周寄来他参与撰写的《八五三农场志》。同时寄来的信上说:“我正在将这本三十多万字的场志缩编成十万字以内,用传统汉字即繁体字和英、法、德、日、俄、西班牙文在香港出版,使八五三农场这个体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企业走向全世界。”
不久,杨效周又寄来他参与编辑的《塞北沃野雁窝岛》。雁窝岛即八五三农场第四分场。这本通讯集,记录了一群垦荒战士不畏艰难的奋战历程,谱写了北大荒拓荒史上感人肺腑的一章,也描述了如今雁窝岛的丰饶和美丽风光。
我给杨效周寄去了由我主编的《新四军战史》。他非常高兴地仔细阅读,连续几封信都是谈新四军。他对新四军的历史,颇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和别样的描述。例如他说:“新四军在敌、伪、顽的夹击中坚持斗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闯大海,如走钢丝。新四军真是走钢丝啊!一边是民族矛盾,一边是阶级矛盾。一边是统一战线,一边是独立自主。一边是中共中央的指示,一边是国民政府军事当局和第三战区的指挥。稍一不慎,就会从钢丝上跌落下来。”他又说:“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皖南事变,给新四军造成重大损失。但也有好处。他们不承认新四军了,新四军就不再走钢丝了,可以完全独立自主地放手干了。”
五
1998年初,中共南京市委对厉恩虞的历史问题作出复查结论,认定清毒运动是由中共南京地下组织领导、进步学生团体发动的爱国行动。消息传开,老战友们纷纷呼吁应该重新处理杨效周的党籍问题。接着,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南京党史》杂志1998年第5期发表了《忆厉恩虞同志》,再次宣告清毒运动是共产党领导的。重新处理杨效周的党籍问题,摆上了军队和地方党组织的议事日程。八五三农场党委对杨效周在农场四十年的表现写出了鉴定。南京军区党委经过调查,于1998年12月15日作出决定,恢复杨效周同志的党籍。军区党委还指示报社,要派负责同志去北大荒,向杨效周当面宣布恢复党籍的决定,并代表军区和报社的同志致以慰问。
据人民前线报社去北大荒的同志回来说,杨效周感谢南京军区党委作出的决定,认为这再次证明我们党坚持了有错必纠的原则,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党。杨效周的生活相当清苦,身体也不好,但他将军区的一万元慰问金都交了党费。农场负责同志劝他留一些钱改善生活。他说,南京军区党委决定我恢复党籍,并不是重新入党,我应该补交四十年的党费。
恢复党籍以后的杨效周,对党的建设、国家的改革开放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更加关心,常常写信与老战友讨论甚至争论。苏联东欧剧变以后,一些西方政客断言社会主义必然失败,不少人对社会主义丧失信心。杨效周读到一篇《马克思主义是打不倒的》文章,立即复印分寄十几位老战友。他在给我的信中兴奋地说:“这篇文章是高级补品,可以使心理健康,导致身体健康。”
2001年5月间,我收到杨效周的又一封长信,讨论在坚持改革开放的同时怎样抵制西方价值观的侵蚀。此后,有几个月没有他的来信。起初我没有在意。不料11月29日,我得到八五三农场的通知:杨效周因病逝世,终年八十岁。
杨效周同志经历曲折,道路坎坷,但他从无怨言,从不消沉,从战场到农场,无论何种处境,无论多大委屈,他始终斗志昂扬,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竭尽自己的力量。他无愧于共产党员和新四军老战士的光荣称号。
作者 丁星
发表于《大江南北》杂志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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