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
我家住江苏省宿迁县闸塘区龙潭乡高庄村,兄妹6人,我排行老二,后边有3个弟弟1个妹妹。父亲高善夫是当地有名的乡绅,曾担任宿迁县参议员。家庭收入以农业种植为主,兼做小买卖,贩过私盐。
父亲是典型的中国农民,土地是他的生命,平时省吃俭用,不抽大烟,有点积蓄就买地,到土改时划成分当然就很不好。父亲虽然过日子节俭,但是对孩子教育却肯花钱,大哥在苏州东吴大学上学,每个学年要交80担粮食的学费,这在当时是很高的价格。对我们小孩子也舍得花钱请私塾家教。
母亲是个小脚,脾气温和,没什么文化,但是对种菜很在行。我家的菜地,都是母亲管理,有时指导佣人干,有时自己动手,收获的菜自己家里吃,不往外卖。父亲脾气暴,母亲尽量弥补,维持家庭和睦。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兵荒马乱的时期,国民党兵、日伪军、跟土匪差不多的地方维持会,最坏的是日本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受欺负的总是老百姓。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跑反”的印象。“跑反”就是来了军队,乡亲们怕被抢掠,把值钱的东西和粮食藏起来,离家锁门到外边躲藏。来的军队有时是国民党兵,有时是日本鬼子或维持会,有时是地方的民团土匪,甚至新四军来了我们也跑,因为不了解。听到有人在村里边跑边喊“兵来了”,俺娘就把我的脸抹上黑道道,穿上老太太一样的衣服跟着大人一起离家躲藏。
革命启蒙
1942年,家乡江苏省宿迁县虽然成了新四军淮北根据地,但是洋河镇及津浦铁路仍被日本侵略者占据,日军经常下乡“扫荡”,抢粮草,骚扰百姓。新四军打过来,日军就撤回镇里,呈现拉锯形势。中国共产党在当地已经建立了区乡政府。政府工作人员会经常到我家坐坐,新四军的人也经常来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我上过私塾,能识字,在家乡的女孩子中是很少的。记得政府工作队的女同志王英、祝庆兰、门素珍等常和我一块玩,教我唱歌,如《中国不会亡》。后来村里的其他孩子也和她们有了接触,听她们宣传抗日,讲全国的抗日形势。大约1942年底时,乡指导员刁群(曾任泗宿县中和淮北中学教员)让我发抗日传单,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拿着传单,我首先想到给我的好朋友、离我家不远的北边辣条村的马二姐。我给她送了一份抗日传单,没想到她接到传单后脸都吓白了。马二姐说日本鬼子还未从洋河镇撤走,他们经常带着伪军和新四军打仗,还经常下乡骚扰百姓,可别让他们碰上。那时的百姓对日本鬼子既恨又怕。我按照乡干部教我的说法,对马二姐说,中国大,人多,我们大家团结抗日,日本鬼子早晚要失败,他们待不了多长时间了。马二姐一边把传单烧了,一边对我说:“你不要让我父亲和老师(私塾老师)知道。”马二姐让家人给我做了点好吃的饭,饭后便送我出了门。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马二姐说的话,脑子里胡思乱想的,真有点害怕。不过,我还是相信共产党的宣传,日寇不会在中国长驻下去,应该把全国人民都发动起来抗日,新四军宣传的那些道理是对的。我继续按照党组织的安排,发传单,唱抗日救亡歌曲,动员村里的年轻人参加新四军。但因为他们都不识字,文化程度低,宣传起来困难很大。
入党离家
我的行动被乡指导员刁群看在眼里,他认为我是个爱国者,1943年3月4日介绍我在本村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很激动,感到我的生命与抗日救国的伟大事业联系在了一起,回家看到父亲仍然把我当孩子呵斥,我的想法就不一样了——我是有组织的人,遇事有组织撑腰,但是我没告诉家里我入党的事。大概过了半年的时间,刁群动员我离开家去参加地方或军队工作。我很高兴,但是却没有勇气离开家,不是我留恋自己那个动辄对孩子呵骂缺少温暖的父亲,而是我爱我的母亲,怕把母亲气出病来。
我对母亲很有感情,至今思念她的养育之恩。当年要离开家参加革命,唯一让我牵挂的就是母亲。另外,在我们那个封建大家庭里,如果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有辱家风,会让人说闲话,家里人会很没面子,这也让我左右为难,思想斗争了很长时间。在乡干部的动员下,我最终下定决心离开家庭,参加革命。我家规矩很严,家人对孩子看得很紧,我怎么跑出去呢?1944年8月,工作队决定设法帮助我。一天区妇女主任、宣传队长祝庆芝和江爱华偷偷来接我,请一个佃户老太太给我送了一个纸条,写着:我和祝庆芝来接你,我就在你家后边,祝庆芝在罗园(村名)后等你。我觉得这次是个好机会,于是毅然决定偷跑离家。当时母亲领着大嫂和一些佣人在院子外剥玉米皮。我趁她们看不见,溜到老屋后,见江爱华正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说:“家里人没看见吧?快走。”我们走到附近村子罗园,见到祝庆芝,祝庆芝说你们两人快走,到区里去,我在这儿等着,她们家里如有人来找,我挡住他们。到区里后区委干部宋均说:“高英杰同志,终于把你接出来了,真让人高兴。”说话间,我母亲骑着小毛驴到了。宋均在院子里发现我母亲后,赶快叫我到屋里躲起来,他在院里跟我母亲周旋。我母亲说:“我女儿高英杰到你们这里了,她人呢?让她跟我回家。”宋均说:“高英杰已经到淮北中学去了,不在这里。”宋均还说:“大妈,您女儿去学习不是坏事,您就别找她了。”僵持了一会儿,母亲无奈地被我家佣人接回了家。这一夜,我和区里工作人员为了躲开我的家人,换了三个地方。
入淮北中学
第二天,我来到阳景庄淮北中学,校长是爱国民主人士任崇高。
我开始了在淮北中学的学习生活。上午在松树林中上文化课,下午有时上军事课,有时去劳动;晚上到各村宣传抗日救亡道理,也做些组织民兵的工作。淮北中学的老师我记得有张瑞、刁群(后来叫林群)、裴干元、李金祥、张允中、高育民、田嘉和等。课程有中学语文、历史、生物等,挺全面,我第一次知道树有年轮就是在淮北中学学到的。军事训练老师是苏老师,既讲军事,也讲政治课。至今还记得苏老师教过我们一首民歌:“一更里,月正明,自卫队集合来点名,队长当场下命令,呀哈,今夜要袭敌兵营,呀哈嘿。”
为了防止敌人偷袭破坏,在淮北中学夜里要两人一组轮流值班站岗,女生也不例外。站岗时我背一支长枪,枪内没有子弹,听到一点动静,就使劲拉一下枪栓,吓唬吓唬敌人,也给自己壮胆。我不敢说话,怕人听出是女的。我们两个站岗的人商量坏人来了如何对付:你用枪托打他头,我用枪横扫他的腿,打不死敌人也不能让他跑了,有情况了赶快报告。不过,我站岗时没遇到过异常情况。
进入淮北中学约学习了一个月左右时,母亲又找到学校,直接跟我谈要我回家。母亲说由于我离家出走,村里邻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我跟人私奔了,给高姓家祖坟头土都辱了三尺深。我的一个舅舅说,高家人向来是受人尊敬的大户,如今因为我的出走,高家都没脸见乡亲了。我说:“娘,你看到我在这学习挺好的,没做给家里丢脸的事,你回家跟他们多解释解释。”同时表示坚决不回去。母亲说:“你真要学习,我送你去大后方重庆上学,那里学习条件比这里好。”我说:“我不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学习。”也许重庆的学校确实比淮北中学条件好,可是母亲不知道,淮北中学是共产党办的学校,我已经是共产党员了。母亲见劝不动我,失望地哭着走了。望着母亲慈祥的背影,我心里也很难过,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心想,不知何时还能和娘见面了。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人在外很容易出意外。后来我好几年没跟家里联系,家人以为我死在外面了。直到1947年底,二纵队一位认识我的同乡,回家时告诉我家里人,高英杰还活着,并且在部队工作得很好。家里人听后很高兴,这时最反对我离家的父亲思想也转变了,他对我的弟弟妹妹说:“还是你们姐姐有志气,敢闯敢干,你们要向她学习。”
参加路西工作队
1944年8月,彭雪枫、张震、吴芝圃根据中共中央的部署,率新四军四师主力跨过津浦线向西发展。9月在河南夏邑县八里庄的战斗中,彭雪枫不幸牺牲。9月13日,中共中央军委任命张爱萍为第四师师长,韦国清为副师长,继续执行西进任务。到10月,西进部队基本上收复了原豫皖苏边区的失地。1944年11月,由邓子恢任书记、刘瑞龙为副书记的淮北区党委决定成立淮北二地委(即路西地委),书记由吴芝圃兼任。
开辟津浦路西根据地,需要大量基层干部,于是在淮北中学抽调40多人组成实习工作队,我在淮中虽仅学习了几个月,但也报名参加了。实习工作队由几名地方干部带队出发,途中要穿过敌伪控制的津浦线。日本鬼子在铁路线上开着装甲火车,由北向南又从南往北定时巡逻,发现铁路两边有人就用机枪扫射。我们藏在射程外,利用过火车的间隙,快速跑过铁路。有个叫蔡小霞的女同学跑了一段,坐在铁道边石头上说她实在跑不动了。配合我们行动的地下工作者说,再有十几分钟鬼子的巡逻车就要过来,太危险了,你们还不快跑。我和同学李静君分别拉着蔡小霞的胳膊,用最大力气,拖着她向前跑,终于跑出巡逻车的视线。虽然大家累得喘作一团,但是我们觉得胜利了,面面相对而笑。带队干部说我能吃苦,是个革命的好苗子,我很高兴。想当时我们对敌人封锁情况不了解,如果不是地下工作者的指导、掩护,我们是很难穿过敌人封锁线的。
到了津浦路西的永城县,我和一位叫周营的同学被分配到永城县张庄乡搞减租减息。我们的减租减息运动开展得很有成效,贫苦群众减轻了负担,对中国共产党、新四军有了认识,为下一步巩固地方政权,扩大新四军队伍打下了基础。
进入路西建设中学
在实习工作队工作3个月后, 1945年春,我又到路西建设中学继续学习。建设中学是1944年12月由中共苏皖淮北行署二专署在萧县张庄寨创办的,专员彭笑千兼任校长。老师有从淮北中学过来的张瑞、蒋光化、王子建、陈枫等。记得当时一位音乐课女老师和他的丈夫是从路东调来的,另外一男一女两位老师是从敌后方来的,还有一位萧县本地老师姓王。学生来自路东和路西,年龄参差不齐,我20岁,算大的,是学生骨干。我是秘密党支部的委员,党支部书记是张瑞。张瑞同志后来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
建设中学的课程设置跟淮北中学差不多,记得政治课学习过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发表的《论联合政府》。一次全校考试,我的政治课考试成绩最好,政治课老师评价说:“路东学生政治课学的好,这与解放区青年受的教育有关系。”我心中暗暗得意。
在建设中学我们迎来了抗战的胜利,然而短暂地高兴之后,内战的阴云又笼罩了中国。
到苏皖八分区
1946年1月,建设中学放寒假,我就到苏皖八分区找我在淮北中学时的同班好友史维。史维来自上海,文化水平和见识都比我强。史维比我大两三岁,像大姐姐一样处处照顾我。记得有一次她家人托人从上海给她带了两双力士鞋,当时算是名牌,她分给了我一双,让我感动至今。
八分区的领导希望我留在八分区工作,因为史维大姐在八分区做会计工作,我就高兴地留了下来,在八分区担任文化教员。我没做过文化教员,缺少经验。当时学习条件很差,没有教材,没有课桌椅,每人发一支笔、一个很糙的本子。参加学习的人员主要的是炊事员、司号员、饲养员等。那时部队里很多人不识字,我就凭借自己仅有的一点点文化知识,为大家做扫盲教育。先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然后教他们学写身边的人和事,如“天地”“日月”等词。这些同志年龄大,理解慢,学习很困难,但是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学习还是很有成果的,几个月下来,学习进步快的人已可以掌握500多字。
走上机要工作岗位
由于我是中共党员,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又有一定文化,1946年5月,我荣幸地被组织上选派学习做机要工作。我们一男两女共三人(男同志叫宋光宗、另一女同志叫戴纯)到淮阴地区宝应县范水镇雪枫大学所在地机要训练队学习,我学的是译电。我们那一期是雪枫大学三大队九中队,全队9个班,学员共100多人。我所在的九中队三班有13人,除我之外有:华政、江秋、王俭英、宋静珍、毛娟、季涵、程世平、志明、顾一民、徐利、王辉明、康健。队干部有陆光、潘松林、朱大成等人。我记得王俭英是上海女孩,从家里带来蚊帐,我没有,于是和她挤在一个蚊帐里睡觉。在机要训练队,我跟华政成为一生的好朋友。
1946年9月,训练尚未结束,内战已经不可避免。虽然国共双方1945年在重庆进行了谈判,还签订了“双十协议”,但是国民党倚仗强大实力,根本不想遵守协议,一心想消灭共产党。中共中央提出“向北进攻向南防御”的方针,中共主力部队决定撤出部分南方根据地,包括淮北地区,向北转移。国民党军队却在向淮北地区靠近,敌情十分危险。这时训练队如果不结束学习,学员集中在一处,容易被敌人包围,于是上级决定把我们尽快分配到各部队。我们五男四女组成一个小分队,由朱大成带队,按照领导的指示往西北方向去寻找指定部队。
找部队
那时部队随时都在转移或战斗,没有固定地址,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一路上随时有可能碰上敌人,危险性很大,能否顺利到达指定部队,全凭运气。我们身穿老百姓的衣服,夜宿晓行。国民党军队一般都占据着较大城镇,我们专挑偏僻小路行走,混在百姓之中,谁也不知我们是干什么的。大约走了三天四夜,一天10点左右,走到一个村庄时,听到前方传来密集的枪声,经过打听得知是新四军和原伪军如今改称国民党军的部队正交火。我们心中又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马上就要找到自己的部队了,紧张的是部队正在战斗不知伤亡情况。突然从空中传来飞机声音,抬头望去,几架敌机前后左右来回飞,时不时用机枪扫射地面。我们9个人18只眼睛一直盯着敌机,想办法躲过飞机扫射的子弹。最先是在老乡家躲着,可有时子弹仍能从房顶射下来,老乡院子里一头小猪被子弹打中当时断了气。后来我们觉得房间里不安全,就赶快躲到街道对面高大的墙角里。过了一会儿也不知谁说了句:敌人认为村子里有人,老往村庄里扫射,干脆我们到公路边灌木树下藏着去吧,于是我们戴着草帽一起跑到路边树下隐蔽起来。敌机不停地来回巡逻俯冲扫射,我方没有高射炮,打不到飞机。公路上有前方后撤伤员的担架,抬担架的民兵利用敌机射击间隙弯腰跑步快速通过公路,隐蔽到安全地点。我们看到敌机一趟趟扫射都未能伤及我方人员,不禁忘记了危险,一起鼓掌哈哈大笑。华政的笑声尤其爽朗,她指着飞走的敌机说:你的子弹总是不长眼,不会拐弯,每次扫射都打不到我们。敌机飞走一次,我们就鼓掌大笑一次,直到天要黑了,前方战斗停止,敌机不来了,我们又继续行军追赶大部队。
半夜时分,遇到一条不知名的河。我们第一次趟水渡河,水面黑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水深到大腿,水中有许多杂草。我和华政两人手拉手,相互嘱咐不要摔倒,男同志也在我们身边给予帮助,我们终于顺利渡过这条河。上岸不久,我们到达了部队。首长让人将我们安顿下来,饭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我和华政被分配到山东野战军二纵队的机要科。
浙东分会 高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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