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孩的名字,我叫勋甫弟提的,不知你认为适当,‘吴念琪’……”
这封六十三年前为我取名的信寄予父亲吴早文,落款“你的妈妈周惠珍。”其实,她不是我的奶奶,而是烈士范琪的妈妈;信里“勋甫弟”是范琪叔叔范勋甫。范琪伯伯牺牲后,我父亲认范琪母亲周惠珍为妈妈,我就成了她的孙子。范家是昆山人,按当地的称谓,我叫她“好婆”。因我随母亲姓,遂成“袁念琪”。
范琪叔叔为我取名“念琪”的信
好婆、父母、我在上海复兴公园
范琪和父亲相识在上海“四大公司”之首的永安公司,皆为练习生;他在糖果部,父亲在化妆品部;共同志向使他们成了好友。他们常躲厕所、货仓,学马列和进步书籍,读解放区报纸。还办秘密进步刊物《小草》,它是本手抄本;把自己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和漫画抄在簿子上传阅。后又增加我抗日根据地《战斗报》、《浙东日报》和《苏北日报》要文摘要,毛主席《论持久战》和《新民主主义论》等片段;还有新四军战斗故事、根据地见闻等。
范琪生于1926年2月20日,7岁丧父,由母亲养大。他不仅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也是范家三房唯一的男孩。
范琪烈士
父亲说:范琪下班后去俄语夜校学习。那里的教师、同学常送他苏联领事馆电影票,使他更了解革命和社会主义。为增强体质,每天清晨从所住的三牌楼(今蓬莱路)跑步到慈淑大楼(今东海大楼)的精武体育会练拳,然后再去永安上班。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1944年。交通员朱印天带父亲、范琪和胡茂祥这三位永安公司的青年去浙东根据地。途经浦东,被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淞沪支队挽留。父亲和范琪于参军当年入党,范琪半年后提副指导员。
好婆、父母、我和妹妹
抗战胜利后,我党撤出浙东等解放区。淞沪支队编为纵队一支队,后与五支队合为新四军1纵3旅7团。1947年,整编为华野1纵3师7团。1948年,22岁的范琪不幸牺牲。
范琪在上海万国公墓是衣冠冢,父亲一直想寻找范琪的遗体。1975年10月12日,我跟随父亲到了当年的战场河南睢县。
车轮在田间坚硬的泥路上不停跳动。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拖拉机和大车轱辘驶碾出的槽沟里,我不由得紧紧攥紧自行车龙头。父亲骑在我身后十来米。拆了书包架的自行车是县委招待所借的,一天租金五角。
“汪。汪。汪。”一群狗在自行车前后乱窜,差点咬到我的脚后跟。到了村边,老乡们围拢过来。父亲问这里有没有埋过牺牲的同志?老乡说村东埋着两个。又问:有没有棺材?老乡否定的回答令我们失望。父亲说,范琪是棺材下葬的。干部用棺材,战士裹布落土。我们见村就问:有没有埋过打仗牺牲的?埋时有没有棺材?
那天,听到噩耗,在团里负责担架队的父亲连忙赶来。范琪闭着双眼,脸色苍白,父亲替他整了整军装。火把,劈啪作响,泡桐树的大叶片在风中微微摇曳;夜幕中,传来了枪炮声。局势十分紧张,这是新区,刚结束战斗的部队要马上撤离;增援的敌军已经逼近。
我们又进了一个小村。这里倒是埋过一口棺材。父亲说对不上号,因为那场战斗牺牲了两个干部,两口棺材一同落葬。
好婆、父母、我和妹妹游杭州
查看军用地图,我们离柴砦不到两里。我们来到第9个村子,路边有几个老乡在播种。一问,当年埋过棺材,数目竟是两口!我掏出黄河牌香烟,发了一圈。
一位中年汉子吸了几口:“那时,我才十三岁。仗打完后跟大人回家,看到大坟堆旁的油松棺材插着个木牌。”他想了想说:“写着‘夏白烈士之墓’。”
“‘夏白?!’那两个字怎样写?!”父亲忙问。
“首长。是‘夏天’的‘夏’。‘白’是白颜色的‘白。”
“还一口棺材的木牌上,是不是写着范琪?”说着,父亲“唰唰”写下“范琪”两字,递了过去。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父亲与夏白、范琪同在7团。夏白是华野1纵3师7团1营教导员,范琪是7团3营9连指导员。俩人都在那场战斗中牺牲,找到了夏白,也就能找到范琪。
我们急急向前,边走边谈。这里是董店公社陈楼大队田堂一队,位于柴砦南2.3里。中年汉子叫窦锐生,队长叫窦振友。窦队长说,夏白的油松棺材是队里刘传高爷的,范琪那口桐木棺材是刘金早大爷家的。
1976年迁坟睢县烈士陵园,夏白烈士花圈
村东角埋葬夏白烈士的地方到了,眼前一片棉田。那年部队撤走后,村里几个坏人想发财,挖了夏白墓。到了大跃进,这里改成农田。父亲急切询问另一口棺材的下落,就是有范琪遗体的桐木棺材。老乡们带我们走进村南另一块棉田,指着田边一个耸起的小土堆,说就在这里。这就是我们不远千里前来寻找的范琪墓。谁会想到,这个长满青青小草的小土堆里,躺着22岁的年轻生命。
我向在场的老乡,每人敬上一枝烟。然后打开一封信,上有目睹范琪生命最后时刻的9连文化教员李文龙画的那场战斗示意图。鏖战抖落尘封,往事浮现眼前。
1948年6月,我军发起睢(县)杞(县)战役,活捉区寿年、消灭其兵团75师和新21旅,并把区部最后的72师围于铁佛寺。蒋介石饬令邱清泉、胡琏兵团拼死增援,又调黄伯韬兵团直扑豫东,并与空军司令周至柔飞战地上空督战。黄兵团进至与铁佛寺一村之隔帝邱店,7团楔入敌增援与被围部队间的柴砦。如柴砦失守,72师将突围。范琪所在3营坚守柴砦西北王老集东30米一小土包,敌在飞机、坦克和重炮掩护下猛攻。
范琪所在的7团死死楔入敌人增援与被围部队间的柴砦地区。此刻,黄伯韬兵团已达与铁佛寺72师仅一村之隔的帝邱店,双方激战柴砦。柴砦西北的王老集成必争之地,7团3营把守王老集东30米的一个小土包。若柴砦失守,72师就要被黄兵团接出突围。
战斗异常残酷。敌人在飞机、坦克和重炮的掩护下,以整团的密集队形猛攻。那时正值盛夏酷暑,河干井涸,部队吃不上饭喝不到水,补充不了兵员和弹药。
战前为团政治处组织干事的范琪坚决要下连,被任命9连指导员。这个新兵连打得只剩40多,连长、连副和排长们全部牺牲,干部只剩他、文教李文龙和副排长张生友。
李文龙手绘范琪牺牲地点
1948年7月6日下午,小土包东北1营所守房屋被攻陷,危及柴砦。3营副营长令9连派一个班夺回屋子。范琪令李文龙留守阵地,自己率战士冲向屋子,不幸胸部中弹。他用毛巾捂住伤口,又向前冲去,直到倒下……
范琪的遗体放在大车上,李文龙大哭,据他回忆:“人像活着一样,就是脸色苍白,也未见大量血迹。”他在给我父亲的信中写道:“范琪是连队唯一的首长,应该由我去执行任务。但他身先士卒,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亲自去执行这个最危险的任务,视死如归。”
1976年迁坟睢县烈士陵园,范琪烈士墓
当年的屋子和小树林已无踪影,原来的小路也已成通衢大道。范琪倒下的地方,成了平坦宽阔的打谷场。几个年轻人把玉米粒装进一个个麻袋,抬进场边的仓库。一个老大爷,不紧不慢地把散落的玉米粒扫入簸箕。
太阳,慢慢地沉入了豫东平原的地平线。矮土墙围起的村落,升起袅袅的炊烟。微风里,被晚霞染红了的炊烟,似绸带轻舞。
1976年迁坟睢县烈士陵园,站立军人右二为吴早文
在范琪牺牲一年后的1949年5月25日,他生前所在的20军60师178团,挺进到浙江北路,前面就是永安公司了。26日凌晨,公司楼顶倚云阁,职工升起南京路上第一面红旗。当年永安公司的练习生、他们的战友范琪,却再不能与战友和亲人眺望红旗、分享胜利。
1975年冬,范琪的遗骨迁入河南省睢杞战役烈士陵园。
作者:袁念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