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新四军军部重建80周年，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我格外怀念陈毅军长。他在我们新四军老战士心中，永远是一座高大的历史丰碑。   

    我曾长期在陈毅直接领导下工作。他在战争年代和进军上海时的多次演讲，以及小范围的讲话和对话，每次聆听我都会心潮起伏，受益匪浅。

一、“新四军代表抗日民众的利益与要求，坚决抗战到底”

我出生于1924年12月的上海，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底，我由上海地下党输送到盐城抗大五分校学习。不久发生皖南事变，中共中央决定重建新四军军部，任命陈毅为代军长。 

陈军长在抗大大礼堂向全校教职员工、学员演讲，我那时十六七岁，还是个初出茅庐光有一腔爱国情怀的青年。陈军长慷慨陈词，讲新四军从1万多人发展起来的浴血奋战历史，讲皖南事变经过，总结皖南事变的经验教训。他说，我们一定要坚决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独立自主地坚持敌后抗战，发展壮大自己的队伍，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   

    陈军长强调，新四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是由优秀分子组成的，是代表抗日民众利益与要求，始终高举抗战的大旗，坚决抗战到底。

    陈军长还说，新四军与其他军队不同，是与军阀、腐败政客、卖国贼作对到底的。新四军有政治委员制度，有共产党的领导，我们一定可以从几万发展到10万、20万人。日本帝国主义和亲日派、反共派引起了全国军民的抗议，最后胜利是我们的！

    陈军长的演讲多次被全场的掌声打断，他的浩然正气和在演讲中表现出的统帅正义之师的坚定意志，使大家热血沸腾，同仇敌忾，纷纷摘下头上戴着的青天白日帽徽，扔到地下。他的演讲，使我抛弃了对国民党的幻想。

    后来，有一次听陈军长演讲，说到八路军、新四军与国民党军队不同时，他说：“蒋介石对杂牌军是要编就要靠，要靠就要调，调了升一级，升级送干校”，我们对友军以诚相待则是“不调也不靠，过不了多久就跟老子跑”。讲得很生动有趣。

二、听陈军长讲话 每听必有所得

我从抗大调到军部调研室工作后，一天，陈军长在胡立教主任陪同下来到破译办公室，大家起立鼓掌欢迎首长的到来。陈军长知道我参加破译工作不久，便微笑着问我：“你是一个学徒吧？”我回答：“是的。”接着他在我坐的板凳上坐下来看我译出的电报。并在几个空白处写上“这是××桥吧？”我翻看密码本后说：“军长，桥字部首不对。”他沉思片刻，亲切地说：“对，你们的工作，都要得到客观的验证，不能想当然，这就是科学。”

陈军长平易近人，循循善诱，后来多次来讲话，号召大家不要计较名利地位，把个人的志趣服从党的事业的需要，埋头苦干，安心工作。他还以自己早年的经历，述说在法国留学和在北京读大学时喜爱文学，但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改造社会的斗争，最后服从革命的需要，走上了武装斗争的道路，勉励我们，使我们倍感亲切。

    1945年日寇投降后，陈军长从延安回到华东，在鲁南组织津浦前线指挥部，指示调研室派出30多人的技术侦查工作班子，代号“四中队”，由顾雪卿同志率领，担负指挥部的情报保障工作。这期间四中队紧随陈军长行动，在一次情况紧急临时决定行军路线时，四中队一时未找到民夫，无法行动，军长当即指示作战参谋立即派一个连兵力，保障我们的安全和运输，并不顾危险地说：“我等他们到达后一起出发”。这些往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因为历史原因，部队的情况很复杂，“山头”很多。陈军长有指挥才能，胸怀宽广，尽力团结大家。作为领导者，他的工作，常常通过“讲话”取得效果。1946年七八月至十一二月，宿北战役与鲁南战役那段时间，在打睢宁一仗后，天总是下雨，部队成天在水里跑，很多人脚都泡烂了，后面有国民党装甲兵紧追。有时早上起来，就看到鞋子在水里漂浮起来，战士们发牢骚就多了。在这个过程中，陈军长经常给大家讲话，他总是首先自己担责，说打了胜仗，功劳是大家的，打了败仗，就是我的责任。然后和大家细数，说我们是打了败仗，但也打过胜仗，消灭了多少敌人，加起来我们还是赚了。今后仗还有得打，虽然目前困难，但我们还会胜利。这样慢慢解开大家的心结，鼓舞士气，使大家奋勇起来。陈军长说，现在的情况，和抗日战争时不一样了，那时是游击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现在我们是运动战，是歼灭战，战略上是不同的。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强调，要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各个击破，慢慢把指战员的思想扭转过来。鲁南战役我们就打了大胜仗。

    陈军长作为华东野战军的最高指挥员，在战争艰苦和错综复杂的情况面前，其坚韧不拔和始终拥有的必胜信念，是通过他一言一行传递出来的，是齐心凝聚的力量。粟裕开始任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时，陈军长多次在各种场合大力宣传粟裕的指挥才能，帮助树立威信。对于部队的一些不正之风，陈军长总是非常直率但又深入浅出地指出来，有时一说一两个小时，令被批评的人心服口服。如果批评谁批评错了，他一定会当面去道歉，非常实在。听陈军长作报告，没有人打瞌睡。他的报告都是自己准备，不用秘书，也从来不照本宣科，而是结合实际，画龙点睛，很有感染力。我那时年轻，战争年代学习机会少，听陈军长讲话， 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每听必有所得，是一种很大的精神享受，在世界观、方法论、为人之道方面，他都给我很大启发，做出了榜样。

三、“说不入民宅，就是不准入，天王老子也不行！”

    1949年4月，我们完成渡江战役之后，整个华东军区准备南下。华东局决定把所有的上海籍的干部都抽调出来，参加未来的上海军管会工作，我是其中之一。5月初我们到了苏南重镇丹阳。当时，丹阳集聚了3000名准备接管上海的官兵接受集训。我们学习了七届二中全会决议和《入城守则》。二中全会上指出“夺取全国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更长，工作更艰巨。因此，全党务必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和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陈毅为此作过几次讲话。

    陈毅说，进入上海我们的部队和接管人员要过一大难关，不光是上海战役的特殊和接管工作的千头万绪，而是我们的工作重心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后，部队和接管人员的生活习惯和作风纪律也要适应这个转移。要教育大家讲文明，有礼貌，遵守入城纪律，不居功自傲。他最关心的是广大干部、战士的思想，要把大家的思想转变过来、统一起来，因为党的一切方针政策，最终要靠这些干部战士在群众中落实。他说，我们3000名干部进入上海，在这个500万人口的大城市，究竟谁影响谁？谁改造谁？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严酷的问题。

    陈毅说，对上海这样一个商店、工厂密布的东方大都市，我们单纯从军事上占领，只是一小胜。现在我们要进入建设时代，破坏城市就等于破坏自己取得的胜利。上海这地方，外国洋行，青红帮，特务网，流氓组织，复杂得很！诸如此类，包括我自己，都不太懂。不能自大，吹牛皮。老百姓佩服我们会打仗、演戏、唱歌，但他们还要看你们管上海能不能管得好？我们要抱着“临事而惧”的态度，不要打算进去做官、享福、报上登照片、光宗耀祖。进上海可能打胜仗，也可能打大败仗，共产党员要意识到这一点才是聪明的。我们不是靠天才、靠马克思保佑，而是靠自己的努力来告诉全世界，中国共产党有能力，中国革命有前途、有希望！

    早在明确了进军上海和自己将担当市长重任时，陈毅就说，历来军队入了城，往市民家里一住，干好事的不多。我们部队进去住哪里，要考虑。他找到几本古书，都是与军事有关的，认为要以史为鉴。经过与广大接管干部和部队官兵充分协商讨论，制定了《入城守则》，使解放军进城“有据可循，有法可依”。

    陈毅强调两点：一是攻打上海，解决外围之后，部队进入市区作战，一律不得使用重武器。二是部队入城后，严格遵守入城纪律，一律不得进入民宅。这后一点，在《入城守则》中作为一条重要的纪律列了出来。有的干部说，如果遇上下雨，士兵淋湿生病怎么办？陈毅认为要想办法解决，不能在“不入民宅”这一点上想不通。他坚持说，这一点一定要无条件地执行，说不入民宅，就是不准入，天王老子也不行！这是我们人民解放军送给上海人民的“见面礼”。

    5月27日上海解放，那一天，因为行军赶路，我们有十多个小时没能吃饭，进上海当晚，就穿着潮湿的衣服睡在上海火车站大厅的地上，谁也不去扰民。28日清晨上海市民在安静中醒来，看见胜利之师睡在马路上，奔走相告。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十里洋场露宿街头的照片，很快出现在香港、北美和西欧各国的报刊头版上。当时销路最广的美国《生活》杂志刊登文章，认为综合各种消息证实了一个历史性的事实：国民党时代已经结束。

    在上海接管期间，老百姓私下和我说心里话，他们说国民党是“五子登科”，但你们汽车坐了，洋房住了，可你们睡的是地铺，吃的是菜汤、包菜，说明你们不是为了自己。他们很愿意帮助我们。

    7月1日，上海军管会根据华东局和华东野战军的指示，决定在上海的逸园跑狗场（现在的文化广场）举行一次和上海地下党的会师大会，一起庆祝党的生日。在那天的会上，陈毅同志作了长篇演讲。他讲道：我是三到上海。第一次是1919年，中国往何处去？陈毅往何处去？我徘徊在十字街头，思想苦闷，前途茫茫，虽然我已经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是究竟革命怎么搞是不清楚的。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通知。也是为了追求革命思想，我到法国去了。第二次是1929年9月，当时的斗争形势非常严酷，我穿的是蓝布大褂，睡的是地板。那次我是作为党的代表去上海，向党中央汇报红四军第八次代表大会的情况。苏区斗争残酷，生活艰苦，但是我已经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家了。第三次是1949年，上海人民夹道欢呼“陈毅将军万岁”，这使我深深地感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陈毅的今天。

    当时我坐在会场里，听了这些话心情非常激动。我们这些人不也都是这样吗？九年前离开上海时，我还是一个充满爱国热情、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少年，那时在自己的国土上不能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在日本士兵的刺刀下登上去苏北的轮船。没有共产党，哪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哪有我的今天？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四、要知松高洁 待到雪化时

    “上马能打天下，下马能治天下”。陈毅同志广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对部队情况和群众生活的了解，以及生动的语言，都会在各种演讲中凸显出来。陈毅同志的演讲，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几十年来，我在自己的工作中，逢到一些场合需要讲话时，总是事先做好充分的准备，基本上都收到了好的效果。

    陈毅“将军本色是诗人”，他的诗和他的革命经历紧密联系在一起。1943年，新四军军部从盐阜区向黄花塘转移。在出发转移前，他把其诗稿交给胡立教，胡立教又交给我放在文件包里携带行军。按机要人员的规定和习惯，首长交给保管的东西是不能私自阅读的，所以到达黄花塘后，我即交还给胡主任又送还陈军长了。现在只记得那些诗稿上署名“横槊”，还有同军部李一氓秘书长唱和的诗。大约是1972年，我看到陈毅诗词的手抄本，当时真是喜不自禁，爱不释手，于是就私下分发给各科室印出吟诵。

    1977年《陈毅诗词选集》正式出版，老战友们争相传颂。我最喜欢的是“青松”“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手莫伸”等诗词。陈军长在战争年代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革命胜利后和平年代的磊落和自律，不会因历史久远而褪色，即使在今天仍然闪烁光芒，将永远鼓舞和激励我这个已经97岁的老人。

        军部分会 蒋旦萍口述  孙小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