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恽前程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因为在停战以后,母亲带着我去过朝鲜志愿军九兵团驻地——紫霞洞看望我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朝鲜的金达莱花开得漫山遍野,十分好看。但我不知道父亲参加了上甘岭的阵地防御。在我长大上初中时的一天,父亲带我去参观军事博物馆。当走到抗美援朝馆,面对上甘岭战役的地图,讲解员正要讲解时,父亲突然开口了,指着地图上的点对我说:这是597.9高地,这是537.7高地……。讲解员十分奇怪,忙问:您都知道?父亲说:我们就守在597.9高地。这时,我才知道父亲曾与上甘岭有关系。因为看过《上甘岭》的电影,心中不由地对父亲非常崇敬,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
对于父亲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情况,都是以后在我与父亲的闲谈中才慢慢清楚了一些。
1951年9月,父亲到南京参加第三期华东军区高干训练班学习。学习结束后,他回到二十四军教导大队。但在1952年6月,又调他回到华东军区高干训练班当教员。父亲跟我说:“我才是个小学毕业的水平,怎么能当教员?而且我也不想当教员。”尽管他一肚子的不满意,组织上的决定又不得不服从,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搞教学。
就在父亲苦闷时,二十四军军长皮定均从朝鲜考察回来,路过南京,他找到我父亲,劈头就是一句:“恽前程,有仗要打了,部队要赴朝参战,你想不想去?”父亲一听马上回答:“当然想去!在这里都快把我憋死了。”皮军长说:“你立即准备一下,调令我来办,明天就出发。”就这样,父亲随皮军长又回到了二十四军。皮军长本打算让他到师里当副参谋长,他不干,主动要求下团。皮军长就让他到七十二师任二一四团的团长。我问父亲为什么,他说:“这是个主力团,部队基层也需要干部。”果不其然,二一四团在上甘岭确实打出了名堂。
部队在浙江松江地区集结没多久,军里组织师、团级干部先期到朝鲜中线十五军的防地学习观摩。父亲被分配到八十六团(团部设在五圣山山顶北侧的坑道里)。他说:“在八十六团尽管只待了十几天,但如何对美帝作战有了初步认识。”二十四军于1952年9月赴朝参战,他们当时的任务是在朝鲜的元山地区负责东海岸的警戒防御。
从1951年7月,朝鲜战场敌我双方就开始了停战谈判。美、李集团并不想承认失败,企图利用其海空优势,以武力迅速解决朝鲜战争问题。美军发动了“金化攻势”,并企图在朝鲜蜂腰部的东西海岸登陆,配合正面进攻,把志愿军消灭在腰部以南地区。二十四军根据党中央和毛主席制定的“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战略方针,提出“坚守阵地,寸土必争;密切协同,主动歼敌;孤胆作战,近战歼敌”的作战原则,要求各营、连、排、班直至个人都要准备独立作战,在敌人的包围下坚守半年,把敌人拖垮,打败。为此,部队进入阵地后,立即构筑工事,制定作战方案,并积极开展了抗登陆练兵活动。这其中包括成立射击训练班,提高战士的射击水平,培养狙击手。志愿军特等功臣狙击英雄张桃芳就是在那个时候训练出来的。
1953年于朝鲜五圣山,父亲(左2)与二一四团政委左英
(左1)、副团长张旺(左3)、参谋长巴赛(左4)合影
1952年10月14日,上甘岭战役爆发。志愿军奋战43天,歼敌2万多,守住了阵地,粉碎了美军的“金化攻势”,取得了上甘岭战役的胜利,并迫使美军进入阵地防御状态。这年底,二十四军接到志愿军司令部的命令,接替十五军,负责东起牙沈里、西至栗木洞60里的防御阵地。全军冒着严寒,急进7天7夜,到达了上甘岭地区。为了换防任务顺利完成,二十四军党委提出了:“兄弟部队坚守的阵地一寸也不能丢”的口号。为此,各级领导都做了认真准备。在美军的眼皮底下隐蔽、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二一四团接替十五军二十九师八十六团的阵地,负责上甘岭西侧的597.9高地的防御。记得有一天我给父亲理发,尽管我早已熟視,但仍指着他脑门中间的一道划痕问他:“你这里是怎么回事?”父亲娓娓道来:“我们换防成功后,第一要务是修筑工事,挖坑道。597.9高地是上甘岭战役中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十五军的阵地基本被炸没了,虽然他们做了修复,但许多地方不完备。我们接手后,立即组织部队进行坑道作业,加固完善,使其达到‘能打能藏,能独立作战,能长期生活’的要求。那时候我们的空军力量还很弱,美军飞机经常来轰炸,我们只能用高射机枪来应对。有一次美军飞机轰炸完后,我想到坑道外边去看看情况,刚走到坑道口,从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擦着我的脑门落了下去。我的脑门顿时出了血,警卫员就大声喊:团长负伤了。我一把拉住他,叫他别喊。后来卫生员给我进行了包扎,这才留下了这道伤疤。那一次,好悬乎,只要我再往前一点点,就报销了。”
我军防御的上甘岭阵地与敌之阵地犬牙交错,缓冲区较小,最近处只有几十米。敌人经常采用巡逻性的袭扰活动和炮击活动,加上敌空军对我前沿和纵深阵地轰炸,前沿阵地的守敌也不时向我盲目射击,妄图使我一线部队昼夜紧张,疲惫消耗。父亲讲:我们就开展“积极防御,抓一把就走”的小分队活动。在战术上发挥我军的近战、夜战、游击战的特长,攻其不备,速战速决,全歼守敌之后,迅速撤回。把斗争推向敌人阵地前沿,争取战场上的主动权。二一四团在军、师领导的指导下,首先开展了小分队的歼敌活动,取得经验后,在全军推广。据统计,至夏季攻势之前的5个月时间,共出动150余次小分队,毙伤敌人1500余名,俘虏45名,部队士气越打越高。父亲讲:我军经常采用夜战,敌人也慢慢适应了,加强了晚上警戒,白天他们就有点松懈了。我们组织了一次白天攻击,取得了成功。敌人对我小部队活动摸不着头脑,再加上我们开展的冷枪冷炮运动,敌人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就被我们打下去了,战场上的形势马上就发生了变化。
2004年父亲(左2)与张桃芳(左3)、朱宏佐(左1)等合影
提到冷枪冷炮运动,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报道狙击英雄张桃芳的事迹,就问父亲:你知道这个人吗?父亲说:“他就是当时我们团三营八连的战士,入朝参战前入伍的新兵。第一次打靶全部脱靶,后参加狙击手训练班,苦练射击本领,一下子在冷枪运动中凸显出来,成了狙击能手。皮军长对我说:‘等他打到你们团番号214的数目时,你就把他撤下来,送到军部。如果他出了问题,我可要拿你是问。’我说:‘保证完成任务。’后来张桃芳回国参加英模大会,又被派去航校学习飞行,我只知道他后来在山东。”父亲又说:“张桃芳是二十四军在冷枪冷炮运动中涌现出的一个优秀代表,其实,全军各团都有许多狙击能手,仅我们团四连就出现了费兴海等三名‘百名狙击手’。正是他们,才把美李集团的嚣张气焰打了下去,打出了他们‘纸老虎’的原形。”2004年,张桃芳来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的录制工作,还特意到干休所看望父亲。可惜那天我不在家,没有看到英雄本人。
美军在“金化攻势”失败后,又在我军的压迫下,逐渐丧失了战场的主动权。在内外交困下,被迫于1953年4月26日恢复了停战谈判。但是,他们又不甘心失败,借口“遣俘问题”,妄图破坏谈判。中央军委确定“争取停,准备拖”的方针,要求志愿军在军事上配合,给敌人以更大打击。于是便有了1953年的夏季攻势和后来的金城战役,最后迫使美军在停战协议上签了字。
父亲全程参加了战斗,很好地完成了军、师领导下达的任务。5月15日,在攻歼597.9高地东南的青石山、红土包守敌的战斗中,由于事前侦察、准备工作做得好,战斗中步炮协同,因此只用了15分钟便结束战斗,全歼守敌2个连。6月23、24日二一四团两次攻占了马鞍山、青石山、红土包等敌之阵地,并从6月25日起,连续击退敌人在飞机、坦克、火炮掩护下的排至营的多次反扑,战至7月2日,连续10天,敌终因伤亡惨重,被迫停止反扑。部队巩固了已占阵地,二一四团九连荣立集体一等功,获得“二级战斗英雄连”的称号。
金城反击战发起后,为配合二十兵团的作战,二一四团在兄弟团的协同下,攻占了537.7高地主峰。
7月27日,美军在停战协议上签字,金城反击战役结束。至此,父亲他们(二十四军全体将士)在上甘岭地区战斗了7个月,他们不仅没有丢失英雄的兄弟部队的阵地,还向南推进,收复土地33平方公里。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起在夏季攻势中三个上海新兵的故事:这三个新兵是在夏季攻势前补充到部队的,分到了九连八班。班长对他们说:“一切行动要听指挥,战斗打响后,没有命令不许后退。”在攻歼青石山东南的一个大地堡的战斗中,班长、副班长都牺牲了,这三个新兵牢记班长的话:没有命令不许后退,坚守在大地堡中,在那里坚持了10多天。我们部队发现敌人总往那里打枪,觉得那里可能有我们的人,于是派人去联系,几次被敌人打回来。后来他们派了一人回来,才把他们都接了回来。由于饥饿、缺水,人已经虚脱,在简单处理后,送后方医院治疗。这三个上海兵被记了三等功。父亲说:“真是好兵呀。可惜年代久了,名字忘记了。我几次去上海时,试图打探他们的消息,也没有成功。”是呀,我们有这么好的战士,能不打胜仗吗!
1954在朝鲜志愿军九兵团办公处,父亲(左4)与余鸣皋、办公室主任、组织部副部长等合影
朝鲜停战后,父亲被调到九兵团任作战处副处长、代处长。1955年4月,九兵团回到北京。父亲说:“我一到北京,就去看望了老首长粟裕司令。粟司令问我在朝鲜战争中的感想,我说:美国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样经不起打。粟司令听了后批评我说:它虽然是纸老虎,但也是真老虎,咬起人来也不轻呢,我们切不可骄傲,轻视敌人。粟司令的批评我一直牢记,也指导着我以后的工作。”
1963年,朝鲜停战十周年之际,父亲又参加了中国军事代表团,代表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将士们重回朝鲜,受到朝鲜人民的热烈欢迎。
今年适逢抗美援朝战争爆发70周年,也是父亲的百年诞辰。谨以此文纪念他,以及那些为新中国的独立与和平,为中朝人民的幸福而奋勇杀敌的志愿军将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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