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二代”这个身份标签,在当今中国撩拨着种种羡慕嫉妒恨,实在是赚眼球而已。但是,当我贸然走进了80年前一群“富二代”的青春图景,真是被震撼到了。惹起这事的是我已故的父亲何以祥,一位走过长征的军事指挥员。他作战无数,身上留着枪伤,在离休后的晚年,却偏偏牵挂这样一段与军事作战无关的经历,追念一段与“学生仔”结下的情分,为什么?他嘱托我在他有生之年,完成对“临汾学兵队”的采访写作。当时史料中对此少有记载,而他担心的是“再不写就被人遗忘了,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学生兵”。
我于是踏上了千里寻访的旅程,一幅幅不寻常的人生画卷就此打开。
1937年11月,太原沦陷之夜。十名便装的男子,悄无声息地疾行在断垣残壁之间。一只炸飞了的断臂从屋檐上血淋淋地挂下来,令人惊骇,到处是弹坑和尸体,但是小分队无暇四顾,领队的何以祥不断催促:“快!快走!”,他们必须赶在敌军进城之前,找到八路军驻晋办事处报到。
太原八路军办事处正在准备撤离。周恩来,刘少奇,杨尚昆等人刚开完会。何以祥拿出从延安抗大携带的介绍信,组织部的胡耀邦在信中说明了,这十名抗大干部要向北方局报道,去敌后工作。过了一会,彭雪枫便向何以祥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你们十个同志中七个人去‘山西决死队’向薄一波报到,其余何以祥等三人,目前协助机关行军转移,到达临汾后另有任务。”这秘而不宣的“任务”,是何以祥绝想不到的。
带兵打仗的何以祥,一夜间 几天后,在挤满了难民、伤兵和流亡学生的临汾火车
成了几百个学生兵的“教头”
站,出现了一张大红色的“八路军学兵大队招生布告”,落款是“学兵大队长何以祥”。原来,一到临汾,彭雪枫就向何以祥下达了任务:由于大量青年流亡学生在寻找抗战出路,而我部队和敌后游击武装普遍缺少干部,因此北方局决定在临汾举办“学兵大队”,将青年学生收容组织起来加以训练,作为骨干输送给前线部队。
这会儿,何以祥和张震参谋一起,刚把布告贴上墙,就有许多人围上来看,他回身一走,
身后就跟上了七八个,都说是要“当学兵”。转眼,便又聚了二十来个兴奋的东北学生:“进去就算八路军吗?”“拿枪穿军装吗?”何以祥一时难以一一对付,便领着他们走到一家小旅馆门口,再回头一看,好家伙,身后已跟上了五六十人,有穿长衫的,留分头着西装的,也有穿旗袍高跟鞋的……何以祥只能这样表示说:“我们欢迎各位同学参加八路军学兵队,请大家暂且在这个旅馆住下,等我们来带领大家,——不过,旅馆的费用要请各位自理!” 第二天,何以祥带着一只“稀里哗啦”不成队形的人群,向四十里外的学兵队驻地—— 刘村行进。有人发现不对劲:各人手里提箱呀网篮呀一大堆,怎么大队长倒是两手空空?有人就问:“是不是后头有车给大队长拉着东西?”何以祥咧嘴笑道:“我这个大队长啥子也没得,光杆!”
他是“苏州大亨“的阔少爷王传馥,容貌清秀,神态儒雅。父亲开着银行,他自小便是由奶妈和保姆伺候,衣料是英国哔叽的,屋里浴缸瓷砖都是进口的。王家孩子在学校吃饭都是单间,家中专人送餐,放学不能和同学玩耍,要由电镀雪亮的私家黄包车拉回家……可是他讨厌读书(母亲为此哭过多次),也从不觉得快乐,成天躲在自己房里做木工,刻印章,玩电线。但是学校里闹学潮,他却跑去领头向自己的校董父亲“开战”,为穷苦同学争取权益。在上海“八·一三”的血色炮火中,他立下了誓言: “人亡国存是光荣,国亡而人存是耻辱!”当他来到了学
兵队,脱去皮鞋换上了草鞋之后,兴奋地说出一口苏州话:19岁的苏州阔少王传馥,渴望着战斗和献身
“今朝起世上勿再有王传馥少爷,只有战士王传馥了!”—
—后来,当他在生命终点选择赴死的时候,他仍旧坚守了自己的誓言。
17岁少女李六平,穿着一身丝绒长大衣来到,最为惹眼。她大哥去日本留学回来做了金陵兵工厂厂长,专注于事业终生未婚,却对这个小他三十几岁的妹妹钟爱有加。这个热情、任性的姑娘,在中学作文里大骂蒋介石“卖国”,把老师吓得脸都白了,她还和老师辩论,逼着老师给打分。她后来考取了复旦大学物理系,想做居里夫人一样的科学家,却在日军炸弹下中断了学业。哥哥亲自给她买好了去重庆读大学的飞机票,她却带上了哥哥的德国照相机,决心到山西前线去找八路军。她幻想着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做一名战地女记者!几经波折,她最终来到了临汾学兵队。
李六平在插图画师的笔下,浑身是十足的“大小姐”气派当然,参加学兵队的年轻人并不都是“小姐少爷”出身,但他们的家庭都相对富裕,否则像何以祥这样的穷人家孩子,怎么能进城读书上学?不过,大队长给他们布置的第一课作业不是别的,而是修厕所、挖茅坑!半天下来,男厕所倒很有进展,女生们却一筹莫展不得要领。有人建议让男同学去帮忙,立马被大队长制止:“不行!让她们先去参观男同学怎么挖,学会了自己干!”有个小女生卖力挖土腰都弯到了地上,大队长都忍住了没有出手帮她,因为她们将要面临的战争生涯,将比挖厕所要严酷血腥一百倍。
第一批发放军装的日子如同欢庆的节日。此时学兵队已经聚集了四百多名学员,他们被编为四个支队,女生们所在的四支队最为喧哗热闹,她们个个剪短了头发,打上了绑腿,学会了行军操练,而李六平也学会了忍受身上的虱子。
可是,战争带给他们的生死旅程,才刚刚开始。
大队长的小屋有啥稀罕?每天晚上竟吸引学员们争相往那里跑。要知道在当时,学生们听说老红军何以祥端着一杆老梭镖,就敢往敌军机枪阵地冲锋的战绩,是何等钦慕,有的跑去听他讲战斗故事,有的求教军事知识,当然学生们也常提出惊人之见。
其实当时的何大队长也只有26岁,他肚子里那点“文化水儿”基本是在红军和抗大学的。但是他十分尊重有学识的人。比如那个学生车文仪,一来就口若悬河,提议学兵队开设一门“世界语”课程,便于发动全世界的革命。何以祥压根没听说过这名词儿,但耐心地告诉他,学兵队目前没有条件开“世界语”课程。谁知,第二天、第三天他又执着地跑来,继续滔滔不绝地推广他的“世界语”,大队长灵机一动,干脆委派他去办一份大队墙报,再布置一个“救亡室”。车文仪闻令大喜,立即自己掏钱买纸张,编稿件,办出了一栏漂亮的“学兵队战报”。——谁能想到40年后,这“小主编”车文仪竟成了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呢!
孕妇竟然也找上门了。失散了组织联系的地下党员胡英,怀着五个月的身孕,独自从上海一路拖着伤腿、渡过黄河找到了学兵队,一到就向大队长打听自己的丈夫:“这儿有个叫石刚的吗?”大队长打量着这位孕妇问道:“你讲的石刚是不是安徽人?我们二区队的指导员就叫金石刚。”“就是!就是!”惊喜万分的胡英立即眼泪奔涌出来……战乱中的别离和重逢,难以尽诉啊。何大队长破例允许夫妻俩住到一起,便于丈夫照顾孕妻,但是胡英却拒绝了。她说:“我从没有过过战士生活,让我当个‘妈妈兵’吧!”于是女兵队列里增添了一位“非常妈妈兵”。
当然,学兵队并非来者不拒的“客栈”或是“收容所”,每一个新来报名的学员要接受大队长严格的“面试”:“日本人很快要占这里,我们要上山打游击,随时要死人,你怕死不怕?”“我们不发薪饷,每天饿肚子钻山沟,你受得住吗?”提问严峻得近乎“恐吓”,有个别人确实因此退缩了,但绝大部分人决意成为真正的战士。保定女师的王于畊是家中独养女儿,之前在国民党伤兵医院做义务看护,她动员了七个女护士和她一起投奔八路军。她哥哥是参与赤色学潮的“危险份子”,有一次带着只有九岁的她去了枪毙学生的行刑现场,她被吓坏了,家人埋怨哥哥不该带她去,哥哥却搂着她说:“我要让小妹知道世上有杀人的人,也有不怕杀的人!”—— 没想到,八个女伴反悔了七个,有人说在街上看见过女八路,大冬天穿单裤,赤脚打草鞋,脚上尽是血口子……有人已经被医官求婚,幻想着当太太了。大家吵成一团哭成一团,最后,王于畊独自一个人扒上了火车,千辛万苦来到了学兵队。她后面的故事就更多了。到了我采访学兵队故事
的时候,她已是福建省教育厅厅长,她的另一个女学员们穿上新军装,战士的精气神里透着女性的俏丽身份,是叶飞司令员的妻子。
学生们很快适应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小米加粗粮的伙食,也跌跌爬爬地跟上了夜行军的队伍。
要知道他们各门课的教官是谁吗?那位湖南口音、讲授“抗日时局和方针”的“陶教
官”,真实身份是刘少奇,讲授“游击战争政治工作”的是杨尚昆……,逢到祠堂里上大课,不但有老乡们跑来听,连临汾国民党办的“民族大学”的学生们,都跑来听课了,常常是院墙上都爬满了听众。
一次,阎锡山在吉县县城,刚好碰见八路军过部队,他便站在大门台阶上看,人没到,
歌声就先到了,队伍里不少人戴着眼镜,尤其是一队女兵,个个精神抖擞,齐声踏步唱着歌:
“全国动刀兵,一起来出征。你看那个大旗,飘扬多威风!……”阎锡山惊讶地问手下:“她们是哪里来的?”——“报告司令官,是刘村八路军学兵队的。”阎锡山愣在了那里,半晌无言。
古往今来,凡是青年男女扎堆的地方哪能没有情爱?四百名男学员,一百多女学员,都年轻英俊,勇敢多梦,爱神的降临谁挡得住?这不,晚饭后当大队长从汾河岸边走过时,就遇见了一对肩挨着肩漫步的“情侣”,见到大队长有些紧张地敬了个礼,等候“发落”。他俩的名字起的怪,一个叫“王我”,一个叫“王的”,大队长说:“又是你们两个!你们的名字我都搞不清。”小伙子忙答:“我是王我,她是王的,意思就是‘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大队长提醒说:“你们老在这里溜达可不行!”回到班里,两人都受到一通批评:“你们这像八路军的样子吗?”
严格的军纪和浪漫的爱情,开始有了冲撞。甚至有幼稚的女学员兴奋地告诉同伴:“我
和一个红军谈上啦,他肯定是共产党,我要和他结合,我不也成了共产党了吗?”傻姑娘啊,当时党组织没有公开,你连入党是怎么回事都还不懂呢。
一场争论掀起波澜。有位干部干脆宣布:“战争环境,革命需要,学兵大队不许谈恋爱!” 不料他批判“恋爱至上”时,竟脱口说出了“枪毙恋爱”的口号,这下可炸了锅。大队领导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辩论那叫一个激烈!有人说:“现在谈恋爱就是妨碍革命”!有人说:
“爱情是枪毙不了的!”
17岁的“上海小姐”田敏秀来自教会学校,曾有一个家里给定亲的复旦大学男生,多才多艺,执着追求她很久,但她当时抱定了“不婚主义”,对他百般拒绝,后来才隐约知道,他早已参加了进步抗日组织,临分别时她和他约定“咱们到大西北见面”。可是,他却在北上的途中一病不起。田敏秀和女伴到达学兵队的时候,一身的旗袍戒指高跟鞋不说,还雇了四头小毛驴驼着两人的衣箱行李,杨尚昆和彭雪枫一出门看见这“毛驴队”,忍不住笑着问两个姑娘:“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她们一听红了脸,差点委屈得哭了鼻子……就这样,她们扔掉衣箱,开始了不一样的战士人生。那段若即若离的感情就此埋在了心里。直到她后来去了江南新四军,才得知那位“复旦男生”已经病故了。——再后来,她成了新四军指挥员谭震林的妻子。只能说,裹挟在时代浪潮中的个人感情,往往是脆弱的。
结果,彭雪枫来给大家上“恋爱课”了。他说:“现在国破家亡,如果不革命不抗战,即使你们成双成对,到头还是做亡国奴,爱情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在他看来,爱情是枪毙不掉的,有男女有人类的地方,亿万年都有恋爱,但是“恋爱至上”的观策马驰骋的彭雪枫,是女队员眼中钦慕的男神 念可以枪毙!而当刘少奇听大队长汇报工作时,也问过何以祥“你自己谈恋爱了没有?”何以祥摇摇头答道:“这不能干。我还要上前方的!” 学兵队里的“恋爱风”就此消散了。青春正好,抗日前线的声声召唤,此刻已经聚集了他们的全部热望。
鼻梁上架着眼镜,衣兜里装着定音叉,他曾写出《天涯歌女》《四季歌》等风靡天下的流行歌曲,而今天,当这位知名音乐家贺绿汀跟随《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学兵队的时候,听到彭雪枫所描绘的游击战术场面,被深深打动,以致夜不能寐。他眼前出现了高高的山岗、密密的树林、无数的游击战士……他在灯下拿出纸和笔,敲着音叉,歌词和旋律一起涌出: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天刚刚亮,他踏着晨霜奔出门去,等学员们出罢早操,他就站上一个高高的土台,挥手教大家唱起了这首新歌。那一整天,学兵队就专唱这首歌,此起彼伏,越唱越激昂。这首被千万人传唱的《游击队歌》,就这样在临汾学兵队诞生,伴随着抗日炮火响遍了
大江南北,见证了血与火的抗战年代。它是 贺绿汀的歌曲,在不同的时代被传唱不绝
如此深入人心,我父亲直到晚年躺在了病床上,逢到战友来探望,还会一起哼唱这首游击队神曲。
上前线的一天终于到了。在刘村的西北方有吕梁山的高峰,背面有雄峙的太行,一些威名远扬的指挥员就从这些大山中下来,直奔学兵队“抢人”。大战平型关的杨勇,挑了二十多名精干的男学员,一个女的也没要,被女兵们一个劲地质问:“为什么不要女的?”
贺龙师长骑着骏马像旋风一般卷进刘村:“同学们,欢迎你们来一二零师,仗有的打噢!” 五十名学员跟着他走了。不仅如此,贺龙还在打何以祥这个老部下的主意,他拍拍自己的枣红马对何以祥说:“你看这匹马怎么样?要是跟我走,它就是你的了!”何以祥心里直发痒,但是他知道这不行,自己的使命是送走最后一批学员,然后去敌后打游击。
刘村的路口,每天都有一批年轻人告别同学和乡亲们走上战场。刘村是人生的课堂,战场是人生的考场,他们呼喊着:“战战战,一起上前线!”慷慨出发。副大队长谢忠良带领的几十名学员——包括“苏州少爷”王传馥和能歌善舞的杨瑞年——一起出发去了新四军部队。他们今后天各一方,是生是死,无人能够预想,但他们已经将最宝贵的青春抵押给民族国家的命运,再无悔恨和彷徨!
炮火声中的临汾学兵队,只存在了几个月,那些鲜活的年轻生命之后去向了哪里?我开始四处探寻他们后续的命运轨迹。
王传馥,这个扔掉“苏州阔少”身份的年轻人,学兵队结业后到了新四军三支队,成为宣教股长。他很快便给家里写信,讨要“奢侈品”——一只德国造高倍望远镜和一架蔡司照相机。得知长子竟然活着,父亲欣喜之余赶紧照办。不久儿子又来信,说要亲自来上海搞一批“货”——其实就是新四军急需的稀缺药品和物资。父亲一边期待见到久别的儿子,一边积极“筹货“。然而,随着“皖南事变”的突然发生,王传馥没能成行,他与700多名新四军将士一起,被国民党投入了上饶集中营。
此时狱中的王传馥,仍旧一副斯文纤弱的模样,但实际上他已是中共党员、“茅家岭暴动”越狱计划的组织者之一。本来他可以利用家族的深厚背景,托关系获得保释,但他没有那么做。当难友们乘夜冲出牢房的时候,他夺下了狱警的两枚手榴弹,跑在最后掩护大家,却不幸被枪弹击中,再度落入敌手。血从他的伤口汨汨流出,敌人说:“只要你说出暴动领导人的名字,马上给你治伤。”但他至死不吐一言,平静地等待最后一滴血从身体里流尽…… 三十年后,我看到一位学兵队的战友张鳌,来到上饶烈士纪念馆里,在王传馥的照片前摘下了军帽,默默地怀念。
让我忘不了的是另一位漂亮女兵——会跳“卡尔斯顿”舞的杨瑞年,浅浅的酒窝,灵活的腰肢,令她分外引人注目。可是她刚到新四军,因为被一位团长邀请“一起散步”,她天真地答应了,却不料对方误会了她的心意,突然向她表白心迹,令她大吃一惊,只得如实报告。这一下风波遽起,团长因为违反了当时“干部禁谈恋爱”的规定,受到严厉批评和降职处分。有人在背后便指责杨瑞年“轻浮,害人”。她始终没能入党,却从无抱怨,还把年幼的弟弟也动员来参了军。但是一年之后,姐弟俩双双被关进上饶集中营。之后,弟弟在越狱的“赤石暴动”中英勇牺牲,而杨瑞年和一百多新四军战士,被押解到一个荒凉的山坳中,在这里被集体枪杀。身中七弹仍呼喊口号, 瑞年是英雄中的英雄。当时行刑的一名宪杨瑞年牺牲得异常壮烈兵,事后曾震惊地回忆:“一百四十一人之中,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流泪喊冤枉,其余没有一个不从容倔强,视死如归,有的已吃到子弹,还在血泊中高喊‘共产党万岁!’有一个女的叫杨瑞年,吃了三枪还在喊口号,打了七枪才断气,头颅都被打碎了。……我们回来后,连呼吸都困难,真似做了一场噩梦。我那时下了决心,死也要离开这刽子手队。”此人最终逃离了宪兵队。
四十年后,一位新四军领导这样纪念杨瑞年:“……应该承认她是新四军大无畏的女战士,应该追认她是百分之百条件的中国共产党员!”
这样震撼人心的故事何止一二!我相信,如果青春可以重来,他们仍会做同样的选择,在他们躯体倒下的地方,会有明艳的花朵开放!
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的他们在哪里?
我走进空军学院的院长办公室,站起来迎接我的杨火院长,正是那个当年只有十五岁,差点被拒之门外、靠赖皮“蹭”进学兵队的东北流亡少年杨火。他当时的最大梦想乃是:当个梁山好汉,打回老家去,饮马鸭绿江边。因为个头太小,只能当“见习学兵”,但不甘示弱,看见别人有一本《资本论》也硬要拿来啃,根本啃不动。听刘少奇教课说什么“酱油酱油”,不懂。最后才明白是“教育教育”。而如今的他,已经领导着中国空军培养新一代指挥人才的最高学府。
我问杨院长现在有多少学生?学些什么课程?他抱歉地说:“这都属于机密范畴,我没法奉告。但有一点不是秘密,我们的学员要学新的空战指挥技术,包括运筹学,心理学,电子预警……谁落后一步就会挨打。”
当时十五岁的杨火,怎能想到中国空军能飞到如今的高度
我四处寻觅着,一个一个打听着学兵队员的下落。
瘦弱的王文克,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骨干,是个“军事迷”,初来学兵队时,总爱缠着大队长研究武器枪械,可惜他毕业后分配去了延安中央机关,从此与军事作战无缘。我见到他的地点是国家工商总局,而他的职务正是国家工商总局的局长。虽然位至高官,他依然质朴、念旧,回忆说当时有个学员夜夜尿炕,班里七个人和他挤一起睡,没有人嫌他的尿骚味,第二天还帮他晒被子,那是自家兄弟也做不到的亲密情义!他最后笑呵呵地自嘲说:“我始终没捞着干军事,从学兵队到现在,我还是个老百姓!”
而当年那个大队部的小文书齐速,当时曾对“伙食委员会”选举提了意见而遭人非议。多年后,他在大跃进期间担任了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只因对“大炼钢铁”发了一点疑问,就挨了三天的批斗。知识分子的真诚,他从来不曾放弃!
我手中这份老学兵队员的名单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有份量。如今在他们当中,卫生部副部长、法制委主任、周总理秘书、驻外大使、儿童艺术剧院院长……是啊,学兵队培养的人才,芳草天涯,堪称栋梁。但是,担任高级领导职位的毕竟是少数。还有更多的人,以平凡的身份默默践行着青春的理想。
还记得那个穿丝绒大衣、带着莱卡相机的“大小姐”李六平吗?1949年她大哥成了新中国的科学界代表,见到一身军装、黝黑壮实的小妹李六平,竟然不敢相认了!他还带着小妹登上了开国大典的天安门。人生,因为学兵队而彻底改变。
多年后我在北京见到的李六平,是一个不善料理自己生活的退休老太太。但她在十年浩劫中做的一件事,却令我肃然起敬。当时与她一起来到学兵队的燕京大学女生何慧,夫妇俩在“文革”中双双死于非命,留下了四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李六平尽管自身处境艰难,却决意要给四个孩子们一个家。她东奔西跑,把散落在乡下和外地的孩子们一个个找回来,安顿在自己的家里。孩子长高了,棉被小了,裤腿短了,李六平笨拙地拿针线为他们缝制加长…… 她要接替死去的战友,承担起一个好妈妈的角色。
曾在学兵队领头唱歌的小个子姑娘陶端玉,从学兵队到了延安中央机关,她最爱往乡下山沟里跑。一天乡亲们去找毛主席,要求给派个老师识字办学,毛主席说了句:“小陶恐怕合适”。她就铺盖一卷住到了村子里,教全村老少识字,特别是教那些婆姨“人口手刀牛羊”,拿树枝在地上画,画上一整夜都不睏。在陕北劳模大会上,群众全票推选她为“先进劳模”。而新中国成立后的她,成为教育部中小学教育司的司长,如今她操心的是,如何让中国小学生们赶上“知识爆炸”的时代。她曾不止一次认真地思考过,学兵队给予她的究竟是什么?她对我说:“就像一幅画从那里打上了底色,唱一支歌,从那找准了音调。” 我们丢失了什么?
陶端玉,还给我讲了一个埋在她心里的、大大的歉疚。
学兵大队的支部书记陈克寒是知识分子,命运坎坷,他在“文革”中失去了妻子,摔断了腿,他给何以祥来了一封信说:“我腿坏了。但只要有一天我哪怕能爬上火车,就要来上海和你见一面,有很多话要说。学兵队的同志们不知都在哪里?应当好好记住他们。”他放不下这个牵挂,于是在病重之际找到陶端玉,嘱托她一定要在两个星期之内,把学兵队的故事写出来。可是,陶端玉接着去外地出差,没来得及动笔。然而令她无比震惊的是,在外地的报纸上她突然看到了一则“前北京市委副书记陈克寒病逝”的消息,一算日子,不多不少正是陈克寒当面嘱托她此事的两个星期之后!难道,他预知了自己生命终结的日子?陶端玉赶回北京,听说他是在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到书桌前,在桌前去世的。他一定是有话想要写下来……
他最后想要写下什么?再没有人知道。但是“小陶”相信,那一定和学兵队那段岁月有关。
今天,我们还有多少人诊视那样的青春?还有多少人愿意舍弃财富和优雅的生活,仅仅为了一个看似“不靠谱”的理想投身抗日队伍?回望500学兵队员走过的路,今天的我们,是否在利己主义横行的时代,丢失了什么东西?
听说在临汾刘村,学兵队当年驻扎的秦家大院,如今由秦家后人完好地保存着,供人们参观纪念,今年刘村也已经在着手举办学兵队80周年的纪念活动。
80年了!但愿那些年轻的生命激情,还会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身上传承,永不遗忘,永不熄灭。
何晓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