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前,我曾在敬爱的周恩来同志身边工作了一段时间。当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新党员,担任武汉宣传总站负责人。周恩来同志留给我永不磨灭的、崇高的形象,成为我终身学习的楷模。
聆听报告
1938年,我在当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工作。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是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形势下,为加强国共两党合作,为加强抗战政治思想领导和开展对敌斗争,经我党和国民党共同协议而建立的一个新机构。国民党方面先派陈诚,后换张治中任政治部部长,我党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同志兼副部长。
周恩来同志不仅在我们党内,而且在党外进步的民主人士中,也都享有很高威望。特別是政治部第三厅,成员多是进步的左翼文化人和艺术家,其中有些就是我党地下党员。大家感到,能直接在周恩来同志领导下工作,倍觉无上光荣。
第一次请周恩来同志来厅做形势报告,消息传出,人人振奋!那天,全厅人员集中在礼堂里静静等候,当时担任三厅六处处长的田汉同志,特意穿上笔挺的毛料黄哔叽军服,戴着“少将”领章(因属军事委员会,全厅人员都定有不同军街),束着武装带,精神抖擞地立在门边,负责发号施令。不久,在厅长郭沫若同志陪同下,周恩来同志来到礼堂。田汉立即高喊:“立正”!转身举手敬了一个并不标准但极严肃的军礼。周恩来同志还是那样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穿了一套褪了色的蓝粗布中山服,先立正并严肃地向大家躬身还礼,接着和一些熟识的知名人士,点头遥相致意。态度是那么谦逊、和蔼,完全没有国民党“大官”老爷那种高高在上的官架子。
礼堂里的气氛起了很大变化,大家不像开始时那么拘谨了,好像迎来了一位可敬的、久别重逢的亲人。
周恩来同志用浓重的两淮口音做报告。首先,他概括地分析了敌我双方形势,论证敌侵略必败,我抗战必胜;而后着重指出:加强团结,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放手发动人民群众,创造有利条件,是共同夺取最后胜利的重要保证!——语言简洁,诚挚朴素,富有哲理,句句扣人心弦!报告结束,掌声经久不息。
当面请示
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日寇陷我南京,占我徐州,成钳形进逼武汉。武汉大街上到处张贴或书写着大字标语:“警死保卫大武汉”、“拥护抗战到底,反对妥协投降”。我当时作为三厅第五处成员,兼任武汉宣传总站负责人,草拟了一个“方案”——关于一旦武汉沦陷,我方怎样组织群众,在市区及周围继续抗击敌人。我把“方案”交给了五处胡愈之处长。他阅后约我同去见周恩来同志,以便当面口头陈述、请示。
周恩来同志在一间不足6平方米的、陈设简单的小会客室接见了我们。他还是穿着那套蓝粗布的中山服,他对胡愈之先生很熟,对我则完全陌生。经介绍后,亲切地向我打量,因三厅党的地下特支委直接由他领导,听我的姓名,肯定已知道我是中共正式党员。他先翻阅了我写的“方案”,接着认真听我口头陈述,脸上呈现着十分和蔼的神情,令我敢于畅所欲言,听完后点了几下头,高兴地说:“‘方案’的基本精神是好的!”同时转头向胡愈之处长,用征求意见的口吻:“愈之先生,你看呢?这‘方案’的基本精神是好的!武汉也好,其它城市和地区也好,即使敌人一时占领了,不等于说我方就完全放弃,敌人就真正胜利。我们还要采取各种形式开展敌后斗争。”
胡愈之处长恭敬地听,频频点头,表示领会和赞同。
起初,我错以为所提“方案”被全盘肯定了,紧接着周恩来同志和婉地指出:问题是根据武汉地区特点,“方案”所提做法,实行起来会有许多困难。
我一时不能理解,又多方补充说明,企图论证“方案”可行。
在我一再补充发言的过程中,周恩来同志仍聚精会神地倾听,只是偶尔插话提出一些新问题,引导我思考。最后,他系统而扼要地分析了武汉地区特点,以及一旦敌人占领,可能发生的变化,从而指出我的方案中存在某些主观性、片面性。
那次不仅使我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指示意见,更使我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初步懂得:怎样全面观察研究客观事物,并如何辩证地、发展地,而不是孤立地、静止地、想当然地解决、处理问题。
谈话结束后,我先告辞,他立即起身,送到门边,亲切而郑重地向我注目,紧紧握手告别。
奉命转移
武汉沦陷前,从南京迁移来的国民政府各部门,以及国民党“中央大员”从武汉仓惶撤往四川。虽然还没听到枪声,也没听到炮声,日寇飞机只偶尔窜入市区侦察,但国民党中央机构过早撤离,实际上比敌人大炮直接轰炸更加动摇军心民心。大街及各通衢要冲,“誓死保卫大武汉”的巨幅标语赫然犹存,但在人们心目中,或视为“空话一句”,或不能不产生一大问号。
市区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群众怕沦陷当“亡国奴”,凡是能走的只好想法走,想走而走不了的心急如焚。沿汉口江边一带,行李笼堆积如墙。虽说还有几艘客轮开往上游,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最初,几家大报撤走,也还每天出一份四开小报,后来小报也不出了,甚至部分街区的水电也断了。谣言一日数起,不胫而走,不翼而飞。
在这样的情况下,周恩来同志仍一直坚持留在武汉,每天照旧到政治部留守地点上班,亲自守着电话机,和各方面保持联系。他好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盏黑夜明灯,像茫茫沧海中光芒四射的灯塔,使慌乱的武汉变得较能沉着应变。
我因留下兼管武汉宣传总站工作,一天上午,专门去见周恩来同志,请示形势急剧变化下的对策,他惊讶地问:“你怎么没跟三厅撤走?”
我说明原因,表示要参加保卫大武汉。我确信:当敌人日益迫近,在武汉及外围,一场敌我之间侵略与反侵略的恶战是不可避免的,我将有许多事情要做。
周恩来同志摇摇头说:“计划变了……我党积极建议,守住武汉,像平型关、雁门关那样,给来犯敌人以重创。但国民党方面缺乏信心,军队节节败退……”他随即翻阅了案头一份材料,关切地指示,“你得快走! 今晚还有最后一班开上游的客轮,一定要赶乘这班船,否则就难走了。”
我一时愣住,急问:“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怎么办?”
他说:“你走吧,这里的事,湖北省委会派人处理。”
我又问:“那……你?”
他泰然地说:“我等到最后再走,现在离不开。”
后来知道:武汉沦陷前,周恩来同志曾及时布置安排了大量党内外机构、人员的有秩序地转移。
负责接待
我从武汉搭最后一艘客轮到达沙市,这是我预先决定后撤的第一站。因中央战地文化服务处在武汉期间就委托我,一旦武汉失守,带几个人就近去沙市,建立战地文化服务处沙市总站,担负沿长江一带正面战场的战地军民文化服务工作。
我和几位同志到沙市后,刚挂起机构牌子开始工作,就传来武汉失守的消息,我不能不十分惦念仍然留在那里把握大局的周恩来同志!虽说他有一辆旧的小汽车,但是否能在最后及时撤还?另外,连日来敌机疯狂轰炸、扫射,我来沙市的途中,先我们开上游的另一艘新华报社乘坐的轮船,就在江上惨遭袭击,造成一些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小汽车在路上行驶目标很大,而且敌机一定会认为坐的是重要人物,发现目标就不会轻易放过。同时还听说:前沿各县区,为阻止和延缓敌人向西推进,武汉沦陷后,已发动民工破坏通往武汉的公路……
那几天,我一有时间,就站在门前,向街头眺望。在一个阴雨初晴的日子,终于远远看到从公路上驶来一辆小汽车,行驶中车身不断跳弹、颠簸。我没等分辨清楚,就高兴地奔去,果然是敬爱的周副主席恩来同志到来。可是猛然间几乎认不出了,他面容疲惫,变得又高又瘦,全身上下溅满了黄泥点。后来听驾驶员说,不光路途泥泞,而且有时还不得不从田里绕过公路上的缺口,靠群众帮助推,周恩来同志自己也下车推。他见到我,强打起精神和我谈话,第一句就问:“你没受伤?”原来他在武汉时听说最后一班客轮遭敌机空袭。
当时沙市的国民党地方党政人员已逃之夭夭,有些机构,门前虽挂着招牌,但里面已找不到负责人,市民惊慌失措,想为周恩来同志找一个临时休息地点,根本没人管。后来我和临街一家小银行商量,借该行楼上一用。
楼上空空如也,临时借来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用门板、长凳架起一张床,周恩来同志很满意,草草吃完板,就和衣在门板床上躺下,微笑着说:“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他是那样困倦,上下眼皮不能自制地合拢,却又不断勉强睁开和我说话。我不忍打扰,请他放心睡,说明要去楼下为他站岗。
他闭着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我还没走到楼梯口,就传出他均匀而香甜的鼾声。
周恩来同志就是从这儿过江的。
有幸做客
1939年秋,接到政治部第三厅从重庆的来电,调我回厅工作。我把战地文化服务处的事交给其他同志代理,匆匆去战时的第二个首都。虽说那里远离前线,但照样遭到敌机轰炸,有几条街,建筑物被成片炸塌,断垣残瓦尚未清除。然而敌人毕竟没有迫在眉睫。
回厅第二天,我就去曾家岩见周副主席,一则问安,二则报到。
当时,他正在会客,将近中午,送走客人也不休息,就接见了我。他比在武汉时显得健康,目光炯炯、精神焕发,问我是来重庆有事?还是回厅工作?我答调回来了。他立即关心地问:
“你带了党组织关系吗?”
“没带?……那你还算党员?”
我赶紧解释:我的党组织关系,一直保留在三厅党特支委,没转出。他放心地笑着点头,随后问了许多有关湖北前线一带的地方情况,以及战地文化服务工作遇到过哪些问题?他还特别关切地问起湖北地下省委组织部长钱瑛同志。
我向他报告:钱瑛同志常派人和我联系,为了帮助湖北省委开展基层党的工作,我曾多次利用战地文化服务处的名义,发通行证,发委任状,建立文化站。周恩来同志满意地说:“这是个好办法!利用合法手段,掩护党的地下工作。”
时间已过中午十一点钟,我起身告辞,他摆手说:“在我这里吃饭,已经交待,为你加了一盘菜。”
当我跟着走进中间小厅,桌上已摆好三盘一汤。这时,见从后面来了一位端庄朴素的中年女同志。周恩来同志问我:“认识吗?这是颖超。”
我肃然起敬,原来她就是久已闻名、令人敬佩的邓颖超大姐。她听说我刚从前线调回,很高兴,边吃饭边问:“前方紧张吗?”
我答:敌人占领武汉后,还一直没能向西推进,但国民党地方当局却人为地制造紧张,对抗日进步群众,仇视、监视、限制,甚至常用“汉奸”、“异党分子”等罪名妄加陷害。我顺便谈到,一次,我也差点给国民党的一位县官老爷抓起来,原因是我们战地文化服务处为尽自已的工作职责,在大街上设立了一处抗日书刊阅览室,他要封闭,我提抗议……
周恩来同志说,“幸亏没抓,要不,你可能已提前去见马克思了。他们是一不做、二不休。”接着气愤地指出:河南、湖南等个别地方,国民党就曾用“汉奸”等罪名,屠杀、活埋过我们的同志。同时告诉我,重庆这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危机四伏”,要处处当心!
撤离辞别
皖南事变后,重庆政治环境更恶化,国民党特务到处盯人、抓人。凡坚决拥护抗战到底,反对妥协投降,坚决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反对分裂倒退的进步民主人士和普通群众,都被视为“异党分子”或“异党嫌疑分子”,用种种藉口,加以其它罪名,公开逮捕,或秘密抓去。突然失踪的事,时有所闻。《红岩》一书所描述的歌乐山渣滓洞是惨无人道的地狱,仅是其中最明显的一处。其它还有很多人被秘密抓去后,分别关在市区许多防空洞里,惨遭杀害。
我当时担任三厅党特支委宣传委员。1941年初,特支委书记冯乃超同志,根据周恩来同志决定,通知我转移到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去工作。虽然我也遭到几次特务盯梢,但都被我甩掉了。突然要我撤离,总觉得一时转不过弯来。找乃超同志商量,是否请组织上重新考虑?乃超同志说:“这是恩来同志亲自决定的,你去找恩来同志谈谈看!”
于是,我去见周恩来同志。这次到曾家岩,和以往几次大不相同。可以明显地觉察到,在周恩来同志住的那条小街上,几乎成了国民党特务的世界。两面小店或楼上窗口里,到处有人向外探头探脑,特别在他左侧隔壁,似乎是特务的行动指挥所。有一个家伙,头伸在栅栏门缝里,注意地向我上下打量。
我进去见到周恩来同志,他泰然自若地和我谈话。我不免替他担心,把见到的情况告诉他,他爽朗地笑道:“是啊,‘承蒙’国民党方面派来许多人,日夜在周围‘保护’我……”接着严肃地说: “国民党可以制造,‘皖南事变’,在各地搞大大小小的摩擦,在重庆下手,也未尝不可能。我们既不能不提高政治警惕性,但也不能畏缩逃避。这是我党的战斗岗位。现在,原则上决定,基层有些红了的,引起敌人注意的同志,凡能离开的,还是坚决抽出撤离,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另一方面,建立敌后各抗日民主根据地,也需要干部。决定你去敌后工作,就是这个原因。你能明白吗?”我本来想提请他重新考虑我的撤离问题,这时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回答道:“明白。我坚决服从组织上的决定。”
他满意地说:“到敌后去吧!到后向当地党组织报到,由组织上来电报,就把你的关系转去。党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从党和革命利益出发,另外,还要注意,在这里多半和进步文化人、知识分子打交道,到那边则多半是工农干部和广大工农劳动群众,要尊重他们,学习他们的长处,不要妄自骄傲自大……”
1941年4月,我离开了重庆,经长途跋涉,还两次化装,穿过敌伪占据的沦陷区,安全到达敌后苏中抗日民主根据地,一直工作、战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周恩来同志对我的教导,始终鞭策、鼓励着我沿着革命的道路前进。
刘明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