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离开我们已48年了。每想起他,追悼会上那幅遗像总会在脑海中浮现。从照片上那特有的悲怅、坚毅的神情中 ,我看到的是一个在漫长岁月里,以坚定信念忍受巨大屈辱的心灵。
一、我们慈爱的爸爸
爸爸对我们非常慈爱,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在难得的工作闲暇,常把我和弟弟高举过头,然后用他的硬胡茬扎得我们又叫又笑。爸爸被错定为”高饶反党联盟成员”后,我们从济南举家迁至保定,在等待重新安排工作的那段日子里,爸爸成了我们的朋友,他带我们到大自然中漫游,在河边垂钓,爬上高高的砖窑讲故事……然而我们哪里知道爸爸为了我们能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个幸福的童年,在极力掩藏内心痛苦的情况下为我们做这一切。
记得那时,他最爱讲忠臣和奸臣的历史故事。杨家将、岳家军、文天祥、苏武等英雄人物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但听多了,发现故事中的英雄人物几乎都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在天津上中学时,爸爸被解除隔离审查回到家里。有一次在看完京剧“潘杨讼”回家的路上,我问爸爸,为什么历史上忠臣总是受陷害,奸臣却总是得宠呢?爸爸说,凡是封建帝王,本质上都是压榨人民的,忠臣劝他为国为民自然是忠言逆耳,奸臣投其所好,怂恿他为所欲为却正中下怀,因此忠臣就倒霉了。他还说,现实生活中的忠臣、奸臣可不像舞台上那样脸谱化。并用实例给我们讲解了古往今来大奸似忠的道理,还咏诗为证:“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假有谁知”。也许正是由于命运驱使,他对忠奸之辨的问题较早进行过思考,文化大革命中个人崇拜盛行时,爸爸的头脑却异常地清醒。
爸爸刚分配到保定工作后不久,1955年又因山东省委错定他为“以向明为首的反党宗派集团”,而被责令进行隔离审查。自此失去了工作和人身自由,过着受限制的软禁生涯。当然,这些事情当时对我们几个子女是瞒着的。1963年,爸爸被解除隔离审查回家后,心情一直不好,平时也很少说话。我不明白的是,爸爸屋里的灯光经常很晚还亮着,早上倒簸箕时,常发现有烧过的纸灰。他每天夜里在做什么?直到“文革”中的一天,爸爸让我把他写的一些材料送到大伯家的时候,这个谜底才揭开。当时,看着放在我面前的这些材料,让我惊呆了。一个被迫害,身心交瘁的人,需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写出这么多申诉材料啊!这哪里是申诉材料,分明是爸爸向党剖示的一颗赤诚之心!记得爸爸曾对我说过: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希望能早日洗清不白之冤,一来可告慰受我牵累的同志和家人,二来能在晚年再为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1963年,因在山东诬陷他的人畏罪自杀,爸爸的问题终于有了部分进展。然而,当昼思夜想为党工作的夙愿即将实现时,爸爸却不得不面对自身健康状况极差的这一残酷事实。在长期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使他患有高血压、神经衰弱、肝病、视力极度减退等病症。这对于他,将是一种怎样深切的悲哀!一次我们去逛卖鸟的市场,在一只绰号“猛张飞”的鸟面前,爸爸注目良久,看到那鸟在笼中乱撞,头都碰出了血。我问道:它怎么了?爸爸深深地叹息着说:它想飞呀!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爸爸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组织上先让他去天津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工作,但由于他视力太差,做文字工作有困难,就又分配他到石家庄农研所任副所长。
在我记忆中,爸爸初到农研所半年的时间里,是他受迫害以来,难得的一段生活充实、心情开朗、平静的时期。记得我第一次去农研所时,他高兴地领我到实验田去参观。那年实验田获得了有史以来的高产,在玉米地里,我看到了爸爸脸上那很久以来未出现过的笑容。
爸爸的一生十分坎坷,面对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支撑他在人生道路上走下去的是他对党的坚定信念。他给我们讲家史:旧社会我们祖辈十七口人的大家庭,除了他和大伯参加革命获得新生外,其余的人不是死于地主的压榨,就是死于敌伪的“无人区”。他用事实教育我们相信一条真理: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在生活中,爸爸总是把自己视为群众中的普通一员,待人处事质朴、平和。无论在保定、天津,还是石家庄,秉性善良的父亲,常常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送给烈军属和邻居们品尝。平日里,还喜欢做些诸如扫楼道,给人理发之类的“小事情”。爸爸与人民群众的感情是建立在深切理解和同情上的。有天在集市上,爸爸和一位卖鸡蛋的老奶奶攀谈起来。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你看,刚才那位老奶奶,家里养了几只鸡,下了蛋都舍不得吃,跑很远的路来城里,换点儿钱,买粮食。解放十多年了,很多地区还是这种状况,我们的老百姓苦啊!党是有责任的。”
爸爸做人正直,耿直。他经常告诫我们:做人要诚实、正直、有骨气。有次,我和弟弟跪在地上玩,爸爸看见了,十分生气,说他一生最不愿意看到下跪和落泪,做人不能当软骨头,要有骨气。文化大革命时,我在石家庄二中上学。一天早上,我在学校里听见同学们正在议论火车站广场开的批斗会。有位同学说:“那个老家伙还真硬,几个人按住他、打他,就是不下跪,还高喊,毛主席万岁!”,另一位同学说:“这样的人会是叛徒?还真有点儿让人想不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所议论的人正是我可怜的爸爸。
爸爸常教导我们要敢于坚持真理。他说,真理的标准就是四个字:实事求是。“实事”就是客观事物,“是”即客观规律,“求”就是研究探索。实事求是,就是从客观事物出发,研究探索其规律。要真正理解,往往要在实践中付出代价!爸爸的这一番话,现在看来,含义深刻。他的一生为了坚持真理,不正是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高昂代价吗。
1967年春,为照顾孤身一人、年迈体衰的父亲,我从天津转学来到石家庄。爸爸所在的省农研所位于石家庄市郊区,四周都是农田。然而,一场疯狂的、失去理智的、灾难性的运动,打破了这里田园般的宁静。
刚开始,爸爸认为:“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领导的一场反对党内修正主义、官僚主义的运动。爸爸以坦荡的胸怀,遵循主席关于“哪有共产党怕群众”的教导,主动到群众中去征求意见,去看大字报。随着运动不断地升温,特别是揪斗当权派的现象在全国范围内普遍出现后,他的态度由理解到不理解,到担忧。最初他多是通过评论历史,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对周围的人们讲述苏共党史,说斯大林同志晚年犯了刚愎自用、猜忌多疑的错误,导致了肃反扩大化,为赫鲁晓夫颠覆政权,客观上创造了条件。针对林彪吹捧毛主席,爸爸就大讲赫鲁晓夫吹捧斯大林。他说,好话说尽的人也能坏事做绝。赫鲁晓夫称斯大林为天才的父亲,给斯大林跳乌克兰的狗熊舞,结果正是他挖了斯大林的坟。
还有一次,爸爸突然莫名其妙地讲起了隋文帝,称赞他不愧为一代明君。说他奉行“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搞息事宁人的“无为政治”,缓和了统治阶级的矛盾,使久经战乱的国家得以发展,恢复了元气。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爸爸曾详尽地给我讲解过黑格尔的一句至理名言: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他告诉我,这句话充满革命的辩证内涵,把它反过来叙述,即:凡是非现实的都是不合理的,凡是不合理的都是非现实的。爸爸说,这就说明一切非理性的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盛极一时,终归是会消亡的。时至今日,林彪的叛逃,文化大革命的终结,无不印证了父亲的预言。尽管这些事件都是父亲辞世很久后才发生的,但父亲是很早就预见到这些历史事件结果的人们之一。
一天晚上,当我念报上一篇关于“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历史造就英雄”的文章时,竟引起了他的无名之火。他厉声道:哪里有什么英雄创造历史,一旦英雄想人为地创造历史时,英雄就不成其为英雄了。还有一天,我问他,戚本禹是谁?父亲说:“和姚文元他们一样,不过是些御用文人。这种人,一不会务农,二不会做工,三不懂经济。以笔带刀,杀人不见血是他们的特长。”又说“中国不是有句老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吗?我看他们成不了气候。” 爸爸还曾指出,近年来,党内有种怪现象,一些人忘我地拼命工作,而另有些人自己不工作,却挖空心思算计工作的人。结果,工作者成了有罪,整人者反而有功。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随着“向明十大罪状”的大字报在农研所贴出,爸爸被彻底剥夺了发言权,成了专政的对象。这张大字报不仅罗列了“高饶反党联盟主要成员”、“叛徒”、“野心家”等老罪名,而且又增加了“刘少奇的忠实走狗”、“国民党特务”等骇人听闻的新罪名。当我看了这张大字报后,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跑去告诉爸爸,谁料他知道后,神情却异常平静,不以为然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用大量的事实有理有据地对这十条罪名进行了批驳。父亲平日很少谈到自己,通过这次谈话,我才得知爸爸曾在中原局刘少奇同志的身边工作过。也第一次了解到,爸爸曾在任作民同志的领导下,在狱中进行过殊死地斗争,他严重的胃病就是在狱中连续七天绝食斗争后,突然进食而留下的后遗症。
对于“参加高饶反党联盟”一事,爸爸坚决予以否认。他说,他与高、饶的关系仅仅是一般上下级的关系,接触也仅限于正常工作范围内。至于把他在工作中提出的不同意见作为判定反党的依据,也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因此,对于没有任何证据地指控他参加了反党集团,父亲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当社会上公开父亲曾担任过刘少奇秘书的历史后,一批批造反派对他进行反复地批斗,逼他交代刘少奇的反党罪证。面对轮番审讯、批斗、拳打脚踢,爸爸始终否认刘少奇有反党言行。我当时私下里问他,你作为刘少奇的秘书,难道对他的反党言行竟毫无察觉吗?爸爸却说,孩子,说心里话,少奇同志与毛主席、周总理是我内心最敬佩的三位领导人。他具有极高的党性和政策水平,全党有目共睹,是不能抹杀的。刘少奇同志解放初期的确主张过对民族资产阶级实行政治上团结、经济上赎买的政策。那一方面是因为我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有反帝、反封建、倾向革命的特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挽救原本薄弱又遭受战乱破坏的民族工业。他还说,往往实事求是的政治主张不像极左口号那么动听,但却是解决问题的良药。
爸爸在后来的日子里,被揪到社会上批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以他的倔犟脾气,吃的苦头可想而知,但他回到家里却从不对我说。直到他被长期关押到铁路司机学校实行“群众专政”时,我才亲眼目睹了那灭绝人性的一幕。那天,我被通知可以给父亲送换洗的衣服,当我看到他时,完全怔住了。父亲脸上又青又肿,面如死灰,两眼出血,目光呆滞,似乎一下苍老了许多。我哭着问爸爸:你这是怎么了?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爸爸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不要哭,爸爸昨夜上厕所摔了一跤,碰破了点儿皮,没那么严重,很快会好的。” 事后,我才从看门大爷那里得知真相,原来父亲是被造反派毒打后又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活埋。幸亏一位不知名的好心工人发现后救出了他,不然就没命了。
尽管父亲身处绝境,但他仍未停止与命运抗争。就在我去给他送衣物时,他两次在持枪执棒的看押人员身边,从容地把装有上诉材料的信塞到我手里,那是让我转交给住在北京的张云逸将军的。真想不出患有严重视力障碍的父亲在严加看管的情况下,是怎样写出这些材料的。也许是递给张老的信起了作用,后来爸爸被转送到部队“关押”,那里的生活待遇有了很大的改变,之后又被送回原单位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回单位后,当听说在他关押期间,我被扣上替他翻案的罪名,遭到造反派拷打逼供,还执行了假枪决时,他十分痛心。沉重的负疚感使他连夜失眠,眼窝深陷。他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小小的年纪牵连进来受这样的罪。可爸爸的问题连累了许多人,不得已呀!问题不解决,我死也不能瞑目!”他还表示,等他身体好点儿时,一定想办法向组织请假,去趟北京。他说,看来目前在中国,这类问题要彻底搞清楚,只有“通天”才行。“我要当面向党中央说清楚,相信组织一定会还我公道的。”
四、最后的诀别
当那年春天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后,爸爸便极力动员我和天津的弟弟一起去农村插队落户。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我怎忍心离去?更何况此时,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恐惧感,我怕年迈多病的父亲独自一人难以承受那种过于沉重的精神负荷。爸爸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尽管放心走吧,爸爸不是懦夫,我相信,只要我活着,只要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政权不变,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由于爸爸的劝说,我终于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临走那天晚上,在灰暗的灯光下,爸爸神色黯然。他帮我收拾好行装,催我先睡,之后便借故看书,呆呆地坐在灯前很久。那晚,他生平第一次抱怨年老,手脚怕冷要和我同睡一床。然而第二天醒来后,却发现爸爸并没和我睡在一起,他说怕吵醒我。
此生永远也忘不了爸爸送我上路的那一天。一向走路如风的父亲变得举步迟缓。天气阴沉,一路无语。快到车站时,他才强作笑颜,嘱咐我几句,到了农村要和弟弟互相帮助,要常给妈妈写信之类的话。然后说:“开车的时间快到了,你走吧,爸爸不送你了。”说着猛地扭过头,很快就走了。对离别时爸爸的反常举动,事后我曾反复思索,我猜想生性刚强的爸爸那是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他不愿意让我看见眼泪,他或许哭了。
然而,我万万不曾料到那次与爸爸的分手竟成了永别。爸爸走了,饱经人世的沧桑与磨难后,带着屈辱和遗憾,带着亲情挚爱,带着对祖国人民的赤诚,永远地离开了。然而,值得告慰的是,活着的老一代革命家,终于拭去了玷污他英明的尘埃,他们在挽救了共和国命运的今天,又在撰文纪念他。爸爸走了,但他的精神却留在人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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