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邹毅
采访人:张宇 高初
一、少年学徒 投身革命
记者:邹老师您好!今天找您主要是想了解您父亲邹健东老人的摄影经历,也想让您从一个儿子的角度,回忆一下邹老的人生经历。您童年时,有关于父亲的特别记忆么?
邹毅:我是1956年出生的,实际上我童年时期父亲在脑子里边只有一些片断,没有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记得在幼儿园时,有一年他出国带回来点吃的,就跑到我的幼儿园,让我拿吃的分给大家,这是我第一次有父亲的印象,我当时就想,我还有个父亲。还记得有一次要去幼儿园了,父亲抱着我,用胡子扎了一下,这个印象也挺深的。再有就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去调了一下家里的收音机,他不高兴,拿鸡毛掸子打了一下,很疼啊,这辈子他就打过我这一次。小时候,有一次背着他的三脚架,到他的办公室去,那会儿我住新华社,背个三脚架就觉得背个枪似的,感觉特了不起。1965年,国民党扬言要反攻大陆,广州军区成立了新华社的军分社,把他调过去了。父亲后来跟我说,从通知让他去到出发,只有三天的时间。之后,他就有几年的时间不在家。文革时期,我们从新华社搬到皇亭子[1],大概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探亲回家。妈妈让我在家等着,可他居然不知道我们家在哪儿。他到大院的门口却不知道家在哪里。我在阳台上往下一望,门口有一个军人在那,我也不敢认他,因为对自己的父亲真的没什么印象了。后来他把我母亲从新华社叫过来,才开了门进了家。他那时候工作很忙,回家很少,所以除了童年的片断记忆,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模糊的。一直到1976年,他退休了,我也快工作了。
记者:有段时间,邹老一直在广州,那里是他的家乡吧。他的童年经历,您了解吗?
邹毅:我们家是在广东梅州,是梅州地区大埔县长治乡石上区湖塘村一贫苦农民家庭。我爷爷死的早,就全靠奶奶。奶奶还是相当开明的,就省着苦着让我父亲上了学。当时叫高小,他读到高小一年,相当于现在的五年级。我父亲15岁的时候,到当时梅县附近的松口镇一家照相馆做学徒,从那时起,他接触了摄影。那时候照相全凭自学。他看过一本叫《照相学》的书,这本书从胶片的结构、光学成像原理到照片的漂染、冲洗制作等一系列的内容都有,也就是通过书本学会了摄影技术。我父亲除了自己摸索照相的基本技巧外,他还写信到上海索要过《柯达杂志》和《矮克发杂志》,通过杂志也学到了好多东西。杂志做生意很注重宣传,还会把做好的装底片的袋子寄给我父亲,一次就几百上千个,都是不收费的。掌握技术后,他就开始承担工作任务了,主要拍人像、婚礼和葬礼,谁出钱就给谁拍照,这就是一种生意。当时出去拍照片都是用老式的大型座机,拍12寸的玻璃底片。
记者:这在当时,也算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了,而且有了技术,生活应该是相对有保障的,他是如何从一名学徒投身革命的?
邹毅:当时他在照相馆,有很多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接受了很多进步思想。大概是1934年,他开始和店员、小学教员、中学生在一起参加“读书会”,看进步的书籍。能够看到的进步刊物有《新生》《永生》《新中华》《读书生活》……他还喜欢看蒋光慈写的书,像《少年漂泊者》,这书简浅易懂,即使文化水平不高也能看。他很尊敬邹韬奋,邹韬奋的文章揭露出一些当时国内的问题,激励青年人前进。他还看了苏联的《铁流》、“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这样的读书活动至少持续了三年。当时读书不仅仅是读书,而且是为了革命,为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反对蒋介石内战。可以说,“读书会”对他的思想变化和成长起很大的作用,也为他后来参加革命奠定了思想基础。对他影响比较大的是戈公振写的一本书叫《从东北到庶联》,看过书之后对社会主义的印象很深刻,他想,中国的社会也应该像苏联一样。当时的书还都是文字,没有照片,因为他是照相的,就想如果在书里面配上照片就好了。1935年北平爱国学生“一二·九运动”、1937年8月“淞沪抗战”,已经有一些照片的宣传,这些照片激起了人民群众的反帝、反蒋的热情,老百姓都是很喜欢看的。我父亲看了这些照片,震动也挺大,他就想,这样的形式好,照片对人民群众有很大的鼓动和教育作用。而他又会照相,所以就觉得要是能当摄影记者就好了。
当时的思想启蒙对他的影响是深刻的。1927年南昌起义,进军潮汕失败以后,朱老总和陈毅把失败的部队带回福建,就从我家门前经过,所以,他小的时候就对革命有印象。我父亲是从1935年开始参加地下党组织的读书学习的活动,1936年参加义勇军。因为当时在救亡运动中思想积极,拥护苏联的社会主义和共产党抗战,1937年春他就入了党。他受时代进步思想的那种开化影响,激情很大。实际上,他这人一辈子都是很激情的,好像是肩负着社会责任感。那是他想去延安,结果没能去成。到了1938年春,新四军成立了,就在当地发展队伍,他们当时五六个人在党组织的安排下走了三天山路去了福建龙岩,在那里参加了新四军。
二、新四军军部生活:没拍照片,有失有得
记者:从理想转化为行动,这个抉择对他来说,应该是印象深刻的、意味深长的。
邹毅:是的。他印象很深。到了新四军,当时龙岩地区的部队属于新四军二支队,支队长是彭冲,也是宣传队的队长,他们刚去的时候,做了大概一年的群运宣传工作,主要是搞宣传,就等于是造声势,发展队伍。宣传队的人才挺多的,能说会写的,能歌善舞的都有,主要是做宣传,拉队伍。他后来回忆就说,那种气氛特别感染人,春节的时候,战士穿得都很少,但是做起工作来,都是热火朝天、热血沸腾的,“可惜我就是没相机呀,不能把那情景照下来。”他说照相馆老板有一个小机子,好像是柯达的,如果当时把这个相机带走也就带走了。但是如果真的带走了,他心里边也不踏实,在照相馆干着,不打招呼就走了,还带相机这样的贵重物品走,心不忍。但他是搞摄影的,没有相机,确实挺遗憾的。
不过在1939年的时候,父亲就在新四军军部摄影室工作了,新四军领导对摄影很感兴趣。有好几位都是标准的发烧友。如叶挺军长有三件宝:手枪、手杖、照相机,挂一个徕卡相机,那可是随身携带的。陈毅在新四军成立初期可能没机子,不过他也喜欢摄影。张爱萍是标准的发烧友,他拍的照片非常棒。领导拍了片子,到摄影室来冲洗。可能还有别的渠道拍的照片,由他们来收藏、管理。皖南事变以后,部队进行了重组。父亲就到了新四军华中局。华中局宣传部的领导对摄影工作也十分重视,就让我父亲筹备摄影组。但是筹备还不到一个月,鬼子就开始扫荡,他们要经常转移,政权初建,经济困难,没有器材和经费,摄影组最终没筹建起来,部队就破例安排他到华中党校去学习。1941年冬天,华中局书记、新四军政委刘少奇在党校讲授一个多月的马列主义课程。时任新四军参谋长的赖传珠要让我父亲把刘少奇讲课的活动拍下来,用的就是参谋长的禄来相机,拍下了刘少奇在演讲、吸烟和思考的画面。1942年冬鬼子扫荡,军部要转移到淮南,我父亲把照片小样交给新四军宣传部长彭康,底片交给赖参谋长。非常可惜的是参谋长在轻装转移的行军中把底片都丢掉了。好在彭康把样片保留了下来,我们现在看到的照片就是后来用他保存下来的照片翻拍的。
那时对摄影也非常爱好的陈毅军长对我父亲说,“摄影很重要,还要搞起来。”然而,新四军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器材物质极其缺乏。我父亲讲过这样一件事。他所在的团叫“特务团”,一次,“特务团”为了早上不误出操,打报告申请买只闹钟。陈毅看过后,在报告上批道:“严整军纪,笔下无情。”赖参谋长更是有趣,在报告上批道:“准买公鸡一只。”
记者:这段时间,虽然没有拍照片,但对熟悉部队生活,为后来的大展拳脚,还是有很大帮助的。
邹毅:确实是这样。我父亲专门总结过这一段,他说,那段时间,虽然没有机会用相机把当时的状况记录下来,确实是个遗憾,但是对他个人来讲,并不后悔,因为他在军部好多部门都工作过,这些都是很难得的积累,“虽然没有照相机,但是我经常在头脑中按快门拍照,看到好的场景,感动人的场面和人物,我的脑子就是一部长备不懈的照相机,一切都印在了脑海里。”
三、梦想成真 一展身手
记者:邹老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相机,是什么时候?
邹毅:陈毅军长去延安参加党的七大的时候,特意把一部徕卡相机留了下来。我父亲曾用它和从师联络处弄来的一些电影胶片,在淮阴拍了一些照片。真正拥有相机,是在1946年,新四军北移到山东,并兼山东军区领导机关。我父亲就从新四军总兵站调到了《山东画报》,终于做成了摄影记者。
记者:当时分了一台什么相机?
邹毅:是日本产的,可能是缴获的。一种折叠120相机,能拍16张的那种。他在1946年主要拍的是山东临沂的土地改革,农民拥军、参军,那一批照片非常珍贵。他对老区非常有感情,看到人民的喜怒哀乐,完全投入其中。因为他出身穷苦家庭,拍照的时候,更容易找到情感上的共鸣。他还把 “土改”、动员群众参军的照片制成幻灯片来放映,画报社的同志都说第一次见到这样及时的幻灯片,(拍)这些照片都是在照相馆练出来的手艺。
记者:之后,邹老就是深入前线采访,接受真正的战火考验了。
邹毅:一年后,他被调到华东野战军新华社前线总分社当摄影记者,直接到人民解放战争的前线采访。这期间,他随参战部队驰骋疆场,转战鲁、豫、苏等省,参加了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开封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及解放南京等重大战役,在第一线拍摄了大量珍贵的照片,真实地记录了我军解放战争的光荣历程。《蒋军快速纵队之歼灭》,《大众日报》头版大幅刊用;文字报道《许昌军民喜过春节》成为新华社总社播发的解放区过春节的第一条新闻;渡江战役的一幅幅照片,全方位地记录了我解放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过程。
这一时期,是父亲创作的丰盛期。我们先说《百万雄师过大江》。1949年2月,我父亲前去20军报道渡江战役。斗志昂扬的解放军官兵、积极支前的老百姓们,深深感染着他,使他留下了一个个珍贵的历史镜头。在渡江先锋连,他看到战士们认真检查着枪枝弹药,用油布把雪亮的刺刀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把用油桶做的浮水器紧挂在胸前,互相检查合不合要求。在黄昏暗淡的余光里,他用慢速度拍下了这一场面。战士们就是背着这土制的救生器去征服长江天堑,这是一个奇迹,我父亲就以自己的方式将这一奇迹永久地留存下来。
我父亲曾说过,一个摄影记者如果没有留下这一瞬间,不仅心中会有永久遗憾,而且也对不起历史。他总是寻找一切机会去留住历史的瞬间。他在渡江先锋连,看到战士们如猛虎下山,从木船跃上岸边,冲向敌人的防线。他毫不犹豫地定格下这一瞬间——《百万雄狮过大江》。
1949年4月22日,我父亲随部队从扬中[2]行军到夹江北岸,等待过江。寂静的江上,许多小船无声地划过水面,船上整整齐齐站着全副武装的解放军,船工们一桨紧似一桨地划着船,只想着把亲人解放军送到南岸去消灭敌人。这时,他看到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为了把解放军快点送到南岸,她迸发出全身的力量,使劲摇着橹,背后的大辫子随着动作前后摇摆,充满了力度和美感。他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这就是那幅著名的《我送亲人过大江》。在波澜壮阔的水面上,小姑娘的背影成了最美的一瞬。
记者:听说这位当年的小姑娘后来找到了?
邹毅:是,有意思的就在这里。多少年来,这个背影我父亲一直不能忘怀。1999年8月,在有关部门的努力下,他终于在北京见到了当年的小姑娘——江苏吴江县年近七旬的颜红英,在八一建军节晚会现场,蔡国庆、张迈演唱了剧组人员为这个故事特意创作的歌曲《背影》,这张照片也被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当场收藏。
记者:非常经典的故事。同样经典的还有邹老拍摄的《占领南京“总统府”》,这张照片是广为流传的,也是被后人称为经典。
邹毅:1949年4月23日,蒋介石盘踞达22年之久的南京回到人民手中以后,我父亲决定把作为“改朝换代”象征的解放军占领南京总统府拍摄下来。当时我父亲和同事金雨困[3]一同来到南京“总统府”,就有了用战士们占领“总统府”后在门楼上欢呼胜利来表现时代变迁的想法,马上找到驻扎在总统府的连队指导员,他又请示了上级,几天后得到答复,允许拍摄。当时他请驻守总统府战士登上楼顶,在战士嘹喨的歌声中拍下了这张照片。解放军战士站在“总统府”上,这样一个形象,这样一个举动,等于向全世界宣布蒋家王朝被推翻了,人民解放军胜利了,中国人民胜利了。这张南京解放的照片后来传向了全国,成为革命胜利的象征,留在了人们的心中。
四、永不停息的战士
记者:我们看邹老的简历,新中国成立后,他还专门拍摄过中央首长的活动。这一时期,他主要拍摄了哪些作品呢?
邹毅:1949年夏他转业到南京的《新华日报》,组建摄影部开展摄影工作。1952年他调到北京在新华社摄影部,1953年至1954年任中央新闻组组长。1957年至1958年被派驻在中南海,专门拍摄中央首长的重要活动。
当时跟领导人在一起,除了新闻照片外,我父亲也拍了领导们很生活的一面:比如周总理在田间和农民谈话时,和农民一样把一只脚踏在石头上,很平易近人。这期间,他有机会得以近距离地与党和领导人接触,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刘少奇、董必武、邓小平、陈毅、贺龙、栗裕、彭德怀、陈云、宋庆龄等都曾在他的镜头里留下了神采各异的形象。思索着的陈云、风趣的陈毅、秉直的彭德怀、高贵典雅的宋庆龄、豁达开朗的朱德、睿智的周总理和具有领袖风采的毛泽东等等,许多都是难得的“传神之笔”。
记者:说说邹老离休后的生活吧。从广州离休回来后,他平时生活中,还拍照么?
邹毅:从1965年开始,我父亲南调广州,任新华社广州分社编委和摄影组组长,直至1976年10月离休。这期间,主要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被办了两年的学习班,三年的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文革后期重返工作岗位。记得父亲离休后重回北京,正赶上了首都人民庆祝粉碎“四人帮”游行活动,他又拿起了相机,以一个老记者的敏锐视角,在历史发展的特殊阶段,记录下了《粉碎“四人帮”》这一历史性的场面。这一幅难得的佳作,这也算是他离休后的第一幅作品吧!离休后他仍闲不住,就潜心研究摄影理论、收集革命战争年代的摄影作品,并发起组织举办了大型的“华东抗日解放战争摄影展”,先后出版了《华东抗日解放战争摄影集》《邹健东摄影集》等三本画册,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几十年来,他拍摄的大量珍贵的革命历史照片,不仅被国家级的档案馆、博物馆和画报社等机构收藏,亦被报刊大量刊用,其作品在国内外影响甚广。为了表彰他在记录中国革命史中所做出的杰出贡献,1988年中央军委向他颁发了二级红星功勋荣誉奖章,他是惟一获此殊荣的摄影工作者。2004年12月荣获文化部颁发的“造型艺术成就奖”。
父亲的一生可以用他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做人就是要做一个战士,而且是一个自觉的战士。”他就是一个永不停息的战士。
在新四军摄影史上,邹健东举足轻重。
1937年春,邹健东(1915—2005)参加中国共产党,1938年2月参加新四军二支队,先后在《华东画报》、新华社前线总分社当摄影记者,参加了鲁南、莱芜、孟良崮、沙土集战役、解放许昌、洛阳、开封和淮海战役等,拍摄了一大批生动感人的优秀作品,成为中国解放区杰出的摄影家之一。2004年12月荣获文化部颁发的"造型艺术成就奖"。
口述人:邹毅
采访人:张宇 高初
[2]扬中市,现为江苏省镇江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
[3] 金雨困:1926年生,新华通讯社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