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清是我的母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对于战争年代的经历很少说起,即便被问到,也是寥寥数语。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母亲的记忆力严重衰退,更加不愿谈及过往的岁月。而我们似乎也忽略了对父母以往生活经历的了解。南京市溧水区委党史办的卞新宏副主任等三人偶然听说母亲曾在溧水战斗过,6月2日特意赶来北京进行采访。当初我接到他们的采访请求时,很担心母亲的身体状况可能会让远道而来的同志们失望。可是,随着采访的层层展开,我的顾虑成了多余。
1943,溧水,在母亲的脑海深处留下了那么多难忘的记忆。知道现代京剧《沙家浜》吗?那是取材于常熟地区的故事,而溧水的石臼湖上,同样上演了一出溧水版的“沙家浜”,我的母亲便是其中重要的“角色”。只不过,这不是戏剧,更没有艺术加工。
1943年4月,正当日伪对茅山、太滆两地“清乡”之际,国民党第三战区不是积极抗日,反而集结重兵,与日军达成默契,东西夹击,向我驻扎在溧水、溧阳一带的新四军六师16旅发起了大“清剿”,妄图使“皖南事变”在溧水重演,这即新四军历史上有名的“苏南反顽战役”。经过三天三夜的浴血奋战,战役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这场战役我军的代价也很大,伤亡人数达三百多。母亲当时是16旅卫生部的卫生员,只有十五六岁的她临危受命,带着六七位不能随大部队转移的重伤员埋伏在了石臼湖上。
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岁月,令人无法想象。母亲在一条小船上负责护理着六七个重伤员。白天,只能躲在狭窄的船舱里;晚上,敌人回据点了,才可能上到船板上透透空气,伸展伸展筋骨。我很好奇,问母亲,伤病员都是男同志,你怎么办?特别是洗漱和方便。母亲说,睡觉都是和衣而卧于船舱里,洗漱直接用湖水,洗澡就别想了。船上会有一个像马桶样的便桶,粪便可直接排入湖中。那种情况下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该怎样就怎样。是啊,本该远离战争,本该倍受呵护的女人,在民族大义面前像男人们一样挺起胸膛,用她们柔弱的身躯扛起了救国救民的重担。如果母亲不是亲历者,也许你不会相信这是真的,然而这就是事实!
作为卫生员,母亲每天都要给伤员清洗伤口,更换药物,消毒器械,浣洗沙布。即便是在船上,条件极其简陋,母亲也都是严格按照护理要求一丝不苟地认真操作。换下的纱布,用过的器械,先用湖水清洗干净,然后放到锅上蒸煮。有时候,鬼子伪军下湖扫荡,为防止被敌人发现,只有等到晚上,敌人走了,母亲才能抓紧时间,连夜一锅锅地进行消毒处理。每次换药,为了减轻伤员的痛苦,母亲总是一边用语言安慰和鼓励这些战友,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纱布,用盐水或酒精给伤口消毒,涂抹消炎药品,更换新的纱布。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那么恶劣的环境和条件下,没有发生一位伤员的伤情恶化的情况。
一个多月的水上漂泊,不仅吃喝拉撒全在船上,而且还要随时躲避鬼子的巡逻艇。每次一听到巡逻艇的马达声,母亲他们就赶紧将船摇到芦苇荡的深处,悄悄地隐蔽起来,不能有任何的声响,更不能生火做饭,所以一饿一天是常事。上船前,每个人的粮袋里都装满了粮食,但根本不能保证一日三餐,多数情况下只吃两顿甚至一顿。为了节约粮食,很少吃干饭,多是稀饭,几乎吃不到菜。唯有当情况不是很紧张时,母亲才能只身一人上岸去买点儿粮食和药品。十五六岁的母亲,个子不足一米五,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很不引人注意。因此,每次上岸去老百姓家买粮食都是她一个人,去鬼子占领的溧水城买药也是她一个人。卞主任问她,您一个人上岸,怕不怕?母亲说,没什么怕的!好像就没有感到过害怕。
在母亲的讲述中,她不止一次地说到溧水的老百姓真好!那时,全靠老百姓的支持和帮助,没有老百姓,就没有我们。这不是空话,更不是口号。想想看,一个多月的水上埋伏,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缺医少药,危机四伏,没有船老大冒着生命危险的鼎力相助,没有乡里乡亲勒紧裤带的无私相帮,没有溧水城药店老板的明知不举,怎么可能坚持得下来?怎么可能不被敌人发现?又怎么可能使伤病员多数恢复了健康,没有一位伤员牺牲!
“天苍苍,水茫茫,石臼湖上是家乡。野鸭满天飞,渔帆列成行。……我们生活在湖上,我们战斗在湖上。”这首《石臼渔歌》(作词:一师苏南巡视团团员孙海云;作曲:抗大九分校学员涂克)创作于1943年3月,在湖上打埋伏的一个多月里,虽然艰苦的斗争环境远没有歌词所写的那么浪漫与温馨,但却鼓舞和激励着母亲和她的战友们战胜重重困难,坚持到归队的那一天。
原本预定一个小时的采访,不知不觉中竟然进行了近两个半小时。虽然卞主任他们一再说来得晚了,但我还是很感谢他们,他们的采访让我再一次重新认识了我的母亲!今年是新四军成立八十周年,在此,向所有的新四军老战士,不论是牺牲了的、过世了的、还是健在的老前辈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缪海丽
2017.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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