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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戈一击

  • 时间:   2023-10-15      
  • 作者:   陈烙痕      
  • 来源:   《来时路》故事组 铁军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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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五年六月,我们部队正在浙西山区活动。当时,阴雨连绵,山水骤涨,溪涧里滚动着湍急的浊浪,不少小桥给冲垮了,行动很不方便。加上到处湿漉漉的,连腰间皮带上都长了绿毛,真叫人不舒服。更叫人恼火的是,这时无耻的国民党反动派以第三战区主力约十个师的兵力向我军发动了进攻。

    这是抗战胜利的前夕,蒋介石已在策划依靠美帝国主义的力量来侵吞人民胜利果实。江浙地区是他的老巢,更是他注目的地方,秘密颁发了所谓“清剿沦陷区奸匪以后配合盟军登陆之方案”,命令国民党三战区部队在七月底——也就是蒋介石估计美军在我国东南沿海登陆的预定时间之前,消灭在苏浙地区坚持抗战的新四军部队。五月间,由三战区副司令长官上官云相指挥部队进攻我天目山地区,并且策动日寇向我“扫荡”,形成对我军的夹击。六月上旬,国民党反动派军队已占我新登、临安两城,兵分三路向我孝丰城进逼;同时日寇也集结师团兵力于杭州、吴兴等地,伺机击我侧后。浙西我军仅有十余个团,敌、顽军与我军兵力悬殊,情势极为严峻。

    我军开始不断后撤,并且发表了《告浙西人民书》。揭露国民党反动派勾结日寇夹击我军的无耻勾当,说明我军是忍痛撤离天目山区的。

    六月中旬,在连绵阴雨里到处是北撤的我军部队,大路小径满是脚印,山坡路口散落着破军帽破军衣和米袋等物件。为了减轻人民负担,不少部队自己抬着伤员、挑着军需器材向孝丰城以北地区转移。这些,都引起了战士们的议论,他们说:“败仗没有打,倒真有些败退的样子。”

    那天,一批伤员担架队从我身旁插过,有个伤员喊起来:“陈主任,陈主任!”

    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四十八团的一个排长,很面熟,只是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在我调到九团工作之前,在一纵(十六旅)政治部工作时,经常到他那个部队去的。

    “部队要撤到江北去?”他问我。

    “谁告诉你的?”

    他探起半个身子,从口袋里摸出《告浙西人民书》,愤激地说:“这帮国民党军队,鬼子不来,糟害人民;鬼子一来,望风而逃。新四军解放了这块地方,他们倒发动起内战来了,他们是一帮混蛋!”

    他这样说,使我记起了我军刚解放这个地区的时候,房东老伯伯双手抖抖索索地交给我一沓缴税通知单,说:“钱粮田赋已经缴到民国五十年了!还有这些数不清的捐呀税的。”我随便翻阅了两张,一张上面写着:“为庆祝英美盟军登陆法国,摊派你户胜利捐拾万元。”另一张竟连捐税的名目也没有:“看你户明日上交抗日捐国币二万元整。”老伯伯说:庄上原来驻着国民党“挺进军”的一个连长,自挂牌价,低价收购桐油、毛竹,勾结伪军大量向敌占区走私牟利。老乡们的生计给扼断了,请求那位连长大人稍微提高一点牌价,连长把两眼一瞪,大声喝道:“老子拼死打日本,你叫老子喝西北风!”但当日寇进攻的风声传来时,这个“拼死打日本”的连长把部队也撂掉了,带着家眷箱笼逃之夭夭。

    “陈主任,这地方是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从鬼子手里夺回来的!”那位排长带着恳求的语调对我说。我能作什么回答呢?只好劝慰他相信上级的话,我们总可以对付当前严重局面的;要他安心休养,争取早日返回部队杀敌立功。

    战士们没精打采地走着,没有说话声,更没有歌声。他们沉默着,却表达了他们的心情:不希望再向北走了!

    部队到了驻地,战士们更加议论纷纷。有些人气愤地咒骂国民党反动派,有些人坚决地表示要惩罚那些民族罪人。五连驻在团部驻地的村西头,我把政治处的工作安排好后,就到五连去。只见战士们集合在打谷场上,个个怒形于色。一位老妈妈一面啜泣一面诉说:

    “……前年,‘忠义救国军’路过这里,把我家老大抓去当兵,到现在还生死不明。老二连夜逃奔他乡,音讯皆无。谁知狗乡长还口口声声逼着要我老二,他爹气得吐血,不几天就咽了气。去年,鬼子打来了,‘遭殃军’溜得精光,鬼子一把火把我家烧成灰。落得我孤老婆子,日里讨饭,夜里睡土地庙,想来想去,活下去也没滋味,倒是早死早托生,只是丢不下老二。同志呀,幸亏你们打来了,民主政府一成立,给安排了住房,我那老二也跑回来了。谢天谢地,总算团聚了。唉,谢什么天地,要谢还不是谢共产党,新四军!同志呀,你们不能走,不能让‘遭殃军’再来糟害人了!只要你们不走,要什么,我们老百姓给什么。喏,我把老二给你们,你们带着他,好好地教训教训那群‘遭殃军’!”

    战士们听了,立时“哇哇”地喊起来:“给老妈妈报仇!”“叫顽固派尝尝我们的厉害!”

    看样子,部队再也不能朝北撤了!

    恰好军区来了电令,要我团火速赶往孝丰西北的小白店阻击顽敌五十二师。这个五十二师,就是“皖南事变”中的刽子手,来得正好,战士们带着满腔怒火,按时赶到,在小白店、牛头山一线狠狠地教训它!

    六月十九日,我团奉令转移到渔溪口构筑新阵地。部署停当后,团的负责同志聚在一屋,燃起洋蜡,正想商谈一些问题,突然纵队陶勇司令员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陶司令员了,大家对他的到来都感到意外,期望他带来好消息。

    陶司令员靠在竹椅背上,详细地听完了俞团长的汇报,说道:“心急了吧?告诉你们:顽固派掉进网里来了。当前,首先歼灭顽敌五十二师!”

    “真的?”我们几乎是同时这样说。

    “这还有假!”陶司令员笑着站起来,摊开桌上的地图,一面指点一面说:“顽固派兵分三路,右翼兵团是国际突击纵队的一、二纵队和七十九师全部;中路兵团是二十八军、‘忠救'和‘交警’;左翼兵团是五十二师和三十三旅。第一线兵力就有二十八个团,占天目山,占新登,占临安,气势汹汹。我军的不断北撤,发布告人民书,有意识地丢弃一些旧衣破帽,造成了他们的错觉。他们急于求功,以致分兵冒进,特别是五十二师更为突出。这就造成了可予各个歼灭的良好战机。粟裕司令员的意图是先集结兵力消灭五十二师,然后回头东转,把七十九师、突击纵队消灭在孝丰城东、白水湾一带。这样,在战役上敌人虽占优势,在每个战斗中我军却有绝对优势,是可以取得全胜的!”

    “中路的敌人呢?”李政委问。

    “那不管它,我们不去打他,估计他也不敢动,况且离这里还有两天的山路好爬呢!”陶司令员轻松地靠向竹椅背,说:“三十三旅虽近在报福坛,但这支地方性部队与五十二师有矛盾,动作不会积极,粟裕司令员早看准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下这着棋的。”

    我们几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且慢笑。打了这么久的游击战,打运动战还是新问题哩!不是有些同志怕丢掉地方,怕跑路,怕拖垮部队吗?不过,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对不对?”陶司令员说完自己也酣畅地笑了。

    多么令人兴奋啊,我不禁想起,在二、三月间,军区组织团以上干部学习毛主席的军事思想。着重学习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和抗战后期由游击战转到运动战的问题。如何打运动战?对我这样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参加革命的干部来说,确实是新问题。粟裕司令员给我们讲述了中央苏区粉碎围攻的战例,诸如诱敌深入,消耗战与歼灭战,要舍得坛坛罐罐等,讲得既生动又具体。我特别记得粟司令员引用毛主席的一句话:“与其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这句话以后是听熟了,但当时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当前这一仗,正是这样的打法。

   陶司令员刚走不久,西南方向就传来稠密的枪声,曳光弹流星似的在空中蹿飞。兄弟部队已经向顽五十二师发起反击了!

   次日拂晓,我一、三、四纵队的主力已将顽五十二师分批截断,一团攻占虎岭关后,顽五十二师已没有逃跑的退路,围歼已成定局。天大亮后,竟出现了半月阴雨后的第一个好天气,我团奉命出击。战士们高呼:“消灭‘皖南事变’的刽子手!”成排的手榴弹打得匪徒们滚下山头……战至中午,顽军已经没了有组织的抵抗,二营有个炊事员听到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敲打着锅铲饭勺,呼喊着:“缴枪不杀!”居然也俘虏了两名顽军。下午四时许,全歼顽五十二师师部及所属两个团,战斗宣告结束。各路兄弟部队会师西圩市,战场上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

    就在此时,军区新的命令又到,战场还来不及打扫,兄弟部队就在苍茫暮色中大步向东而去。我团在阻击战中伤亡较大,军区命令在原地休息,整理部队后,明晨赶去孝丰城,待命参战。

    第二天一早,我团部队欢快地迎着太阳出发,经过大竹盱村时,一大群人拥在村口,一片欢腾。那位送子参军的老妈妈在五连的行列里找到了儿子,抓着儿子的手,连声说:“打得好,打得好!老二,把那群‘遭殃军’统统打光!”刚好我擦身而过,老妈妈向我手里塞来两个鸡蛋,蛋壳上还散发着她掌心的热度……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孝丰城。纵队部的作战参谋满头大汗地跑来说:“快,陶司令员要俞团长和李政委去开会。”我和黄参谋长把部队安顿好了以后,急匆匆地赶到纵队部去。

    到了纵队司令部这才知道:正是全歼顽五十二师的晚上,从新登气喘喘追赶而来的顽七十九师及三个国际突击营也在当天深夜到了孝丰外围,并于拂晓闯进了孝丰城,但敌人扑到的却是一座空城,一个死胡同。城南的巴山,城西的太阻山,城北的五峰山都在我军手里。顽军的右路指挥胡琪三情知不妙,急忙命令后卫当前卫,向白水湾、港口夺路而逃。但刚刚赶到白水湾,就被我同时赶到的一纵部队以一百多挺轻重机枪火力堵住;我们三纵七、八团也已楔入敌右翼的鹤鹿溪一带与灵岩山南北相峙;四纵部队经过一个晚上的攀山越岭,经过孝丰城,渡河到了凤凰山一线。一小时前,一直在杭嘉湖地区活动的四纵三团奉粟裕司令员命令跑步赶到港口,刚巧迎头堵死了胡琪三的最后一条退路。现时,胡琪三一边拼死突围,一边拍电报给临安城里的上官云相呼救。军区首长认为,在报福坛南的顽三十三旅有可能被催赶前来增援,因此要我团掉头回去阻击,以便让兄弟部队放心大胆地打个漂亮的歼灭仗。

    从纵队部回来,部队刚吃过晚饭,我们急忙带着出城。边走边把上级的决定,向营、连干部作了传达。干部们起初还是嘀嘀咕咕的,认为阻击没有围攻过瘾,等知道了军区的整个意图后,也就愉快地回到部队去向战士们交代任务了。

    月夜,刚过下汤村,就听得前面忽然枪响,接着一阵紧一阵。原来前卫二营恰巧碰上了顽三十三旅的先头部队,战士们一个猛冲,敌人昏昏沉沉以为中了埋伏,急忙后退。顽三十三旅本来心中有鬼,是硬着头皮来的,遭我一击,夹着尾巴就溜回去了。

    我军的包围圈愈缩愈小,到二十二日,部队向顽军盘踞着的各个山头发起了猛攻。二十三日,英勇的四纵部队和独二团经过几次冲杀,攻上了草明山,三个国际突击营的敌人好似被掏了窝的黄蜂,拥下山来,企图奔向东北方向找他的难兄难弟顽七十九师。就在必经之路的天打桥附近的一个小村子上,被我七团二营死死堵住,不能前进一步。这支顽军,是由英帝国主义一手装备起来的,据说是准备到印缅战场作战的,所以号称“国际突击纵队”。纵队下就是营,自动火器较多。如今,他们枪口对内,反共反人民,也就面临末日了。在我四纵部队前后夹击下,该“王牌军”终于被彻底消灭在这块方圆二里的平原上。

    国际突击营一消灭,胡琪三急忙把部队集中在灵岩山上,想作最后的挣扎。午夜,我军发起总攻,战士们冒着炮火勇敢地端枪跃进,把敌人从山脚打到山腰,又从山腰打到山顶,终于在二十四日早晨全歼顽军。

    从此,浙西解放区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里。田野上,稻穗开始吐出诱人的清香,浙西人民正在磨镰待收,准备迎接八年来第一次早稻丰收!

“来时路”故事组选自《星火燎原》


        陈烙痕


作者简介

    陈烙痕(1917—2000,广东梅县人。1936年4月参加革命,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参加新四军。曾任新四军教导总队指导员、总兵站教导员、三纵队九支队政治处主任,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第十师三十团政委,第三野战军二十三军六十七师团政治委员、师政治委员,二十三军政治部主任。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后任浙江省师范学院党委书记,杭州大学党委书记等职,是浙江省第四届政协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