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汛期来得早，江水暴涨。长江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艘小客轮劈波斩浪，从汉口向湖北省大冶县疾驶。旅客中，一位年方17岁的少女，同一位英俊的男青年站在船头上，观赏江上风光。她，身穿红夹袄、绿呢裤，短发上扎着紫红色头带，额前刘海几乎遮住了双眉，圆脸蛋，丹凤眼，秀鼻小口，妩媚动人。

客轮靠近黄石港码头，男青年欣喜地对少女说：“大雁，你飞回来了啊!离别9年的故乡，我的女诗人。”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你正青春妙龄，怎说鬓毛衰？”

“如许伤心国家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那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后，秋瑾的心声呀!”

“现在，日寇侵占中国半壁江山，已逼近我的家门，这不是同出一辙吗？我应有秋瑾之志：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船缓缓地靠岸，少女情不自禁地吟诵：“故乡啊,我可爱的故乡！”

“大雁飞去又飞回，不愿离，不忍离；女儿恋，心也碎，梦里惊醒不知睡……”男青年打趣说,“你的佳作，我听了多次，全会背诵了。”

她，就是鄂南著名抗日女英雄郭亮，字妙春，乳名大雁。他，就是著名抗日英雄林平，湖南醴陵人。他们此次来大冶，是奉中共湖北省委密令：到大冶找郭益进，商讨组建中共大冶中心县委，领导鄂(城)阳(新)大(冶)地区抗日斗争。

二

他们刚上岸不久，就发现后面有两个贼眉鼠眼的人在跟着，于是加快脚步，迅速穿街过巷，想甩掉讨厌的“尾巴”,但无奈人地生疏，左拐右弯进了死胡同。郭亮紧张地说：“林平，你越墙逃路，按我们的联络暗号，速去找联络点。”

“那你……”

“我不怕。我是大冶人，就说是来探亲的。”

“那怎么行!”林平说：“你是个女子，我不能让你落在坏人之手！”

正争执间，两个家伙已追了上来，掏出手枪，逼他们到国民党黄石镇镇公所接受审问。

“李镇长指示，抗战非常时期，要加强治安，凡属可疑的人均得审查。”

“什么可疑？”郭亮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湖北第二女子高中的学生。他是我的朋友。我俩一同到大冶探亲的。”

“你们在船上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形迹可疑!”“尾巴”中的瘦高个子说。

“我们谈私房话，你管得着？”郭亮顶了一句，揶揄地说:“谈恋爱，你们也管？”

“你们是哪里人？到这里干什么？”

“我家住在大治城关北门徐家垴。父亲叫郭翼超，是教员。他叫林平，是我的未婚夫，一同回乡探亲的。”

经过联系，郭亮确是大冶城关人，无可疑之嫌，镇公所只得将他俩放行。

三

来到大冶，接上组织关系后，他们就迅速开展工作。一天深夜，大冶城北门附近陈力群家，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放在桌上，郭益进坐在灯旁庄严宣布：中共湖北省委决定，由郭益进、林平、郭亮、马泛舟、冯玉亭、彭济时等组成中共大冶中心县委，郭益进任书记，林平任组织部长，郭亮任宣传部长。

紧接着，讨论大冶地区党组织的中心任务。大家一致认为，当前的主要工作是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和发动民众，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县委宣传部长郭亮身上。

中心县委成立以后，郭亮全力投入抗日宣传。每当晨曦初露，她带领学生抗敌宣传队，在街头刷标语，出壁报，演戏；每至夜半更深，她与林平等一块在小房内刻蜡纸，油印《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为和平合作联合宣言》等。她又奔赴大(冶)阳(新)、大(冶)鄂(城)边境的乡村，向农民讲日军暴行，讲抗日英雄故事。她眼熬红，人累瘦，不知疲倦地忘我工作。

一天夜晚，郭亮他们到大阳交界的刘宣堍村禾场上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当演到东北老头含泪用皮鞭打自己的女儿，女儿痛诉日军侵略罪行时，许多人都掉下了眼泪。一个男青年忽地站起来问大家:“日本鬼子打来了,我们怎么办？”

“与他们拼!”群情激愤，异口同声地回答。

几个青年站了起来：“我们可以组织自己的队伍，打日本鬼子，保卫家乡!”

“对!打日本鬼子!”群众的喊声汇成怒涛。

郭亮看到群众如此高涨的抗日热情，激动得热泪盈眶。

四

到1938年10月初，日军飞机连续60余次轰炸大冶县城乡，投弹180余枚。房被炸塌，桥被炸断，人被炸死。古老的大冶湖，碧水染红；青翠的龙角山，树毁土焦。

形势越来越紧张。日军攻占了九江，兵临大阳边境：敌军舰在富池口、黄颡口、湋源口一带游弋，炮击半壁山、西塞山一线江面。中共大冶中心县委决定转入大阳山区，组织游击队，坚持敌后抗战。郭亮随着中心县委机关迁到大冶县的刘文武村附近。

她住在离刘文武村不远的一个独户人家里，户主潘嫂是红军家属，丈夫在反“围剿”战斗中牺牲。这家孤儿寡母，生活非常困难。郭亮经常随潘嫂下田畈，上荒山，采野菜、树叶和粗糠煮着吃。郭亮细心地做潘嫂的思想工作，并让潘嫂陪伴着她串村走户，发动群众参加抗日游击队。

一天,她俩从邻村归来，走到一座小山顶上，望见国民党军队成群结队地向武汉撤退，日军飞机向他们扫射、轰炸。突然，一颗炸弹落在潘嫂的家，顿时茅房着火，浓烟滚滚。潘嫂发疯似的向家中冲去……

潘嫂从烈火中抱出烧死的小儿子，放声大哭。郭亮抱住披头散发的潘嫂，心如刀绞，眼泪簌簌而下。她愤怒地说：“日本强盗杀了你儿子；国民党军队丢失大片国土。这国恨家仇，我们要记住!一定要讨还血债！”

潘嫂病了三天。郭亮衣不解带，日夜精心护理她。潘嫂的身体逐渐好转了，一天她拉着郭亮的手说：“她妹子，多亏你照顾我，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家烧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我决定与你一道参加抗战！”郭亮紧偎潘嫂，深情地说：“我们是同志，是战友，是亲人!今后像姐妹生活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直到抗战胜利!”

两个中国女子的心在外族入侵的困难之时紧紧地贴在一起互相温暖着，鼓励着。她俩协同工作，共同努力，在刘文武村周围。动员串联了三四十人，组织起一支抗日游击队。

五

10月19日，日军攻陷黄石港。20日，占领铁山。21日，进驻大治县城。郭亮发动农民，拾得几支破枪，她又与潘嫂化装成要饭的母女，潜入兵营，弄到几支短枪，民运部长冯玉亭从路过大治县国民党军的官兵中以巧妙的方法弄到几十支长短枪，藏在阳新县彭和庄彭济时家，但无法运回。

“要抗击日军非得有枪。”郭亮非常着急：“县城和重要路口，日军设卡派哨，无法通行。国民党区乡政权，一时还未走远，他们也在极力搞枪，拼凑力量，拉队伍，占山头，拦路打劫，也不会让你去运枪。郭亮建议中心县委召开紧急会议，研究行动方案。会上决定兵分三路：郭亮与林平去阳新、大冶交界的项家山建立抗日基地；郭益进去省委汇报；冯玉亭、彭济时去设法弄枪。

按照决定，郭亮他们翻山越岭绕道进入万山丛中的项家山村。她同潘嫂住在项安之的家里。

项家山村是阳新县第四区辖地，周围崇山峻岭、树木葱茏，是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的好地方。郭亮、林平等来到此处，立即着手建立鄂南抗日游击队。最棘手的问题是缺枪。冯玉亭弄到的枪要从彭和庄运到项家山，必经阳新县第四区各哨卡，“他们是否放行呢？”郭亮和林平陷入深思。林平想通过合法手段找阳新县第四区国民党官员谈判。郭亮说:“你要慎重考虑!”

“我想过，别无他策。再说，现在国共合作了，我看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难说，历史上的教训太多了。

“怎么办？就这样等着吗？游击队急需枪，不然怎么打日本鬼子呢？我们不能束手无策，连一支群众武装也建立不起来!”林平激动起来，手臂一挥，斩钉截铁地说：“火烧眉毛，不能再犹豫了。”

郭亮想了想说：“我们一同去，有个帮手。”

“你不能去。”

“我是宣传部长，与国民党地方官员谈判怎能不去？”郭亮坚持:“非去不可!”

最后林平同意郭亮去，不过他说：“这次我们不下山去，派人请他们上山来！”

六

1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郭亮、林平等中心县委领导人，在潘嫂、项安之等山里人的协助下，办了一桌野味宴席，以“新四军驻大冶、阳新通讯处”的名义，请来了阳新县第四区区长马华树、副区长曹坤玉及南乡联保主任马振亚等。他们带了30多个全副武装的乡丁，前呼后拥地上了项家山，先假装游览，到郭亮、林平等住处观光一番，再官气十足地入席。

酒席上，双方谈了对形势的看法和国共两党的主张，最终谈判达成了部分协议。林平趁机提出要去彭和庄取枪，请他们给开个“通行证”。马振亚立即写了张“兹有国共合作人员到彭和庄取枪，沿途关哨，请予放行”的便条。

下午,送走“客人”后，林平安排程贤友、项安之等8人,带着扁担绳子去彭和庄挑枪。

郭亮放心不下，对林平说:“今天谈判，看起来似乎还算顺利，但我看他们的神态和语气，不够真诚，怕他们暗中下毒手，他们会让程贤友等人顺利地把枪取回来吗？”

“不要紧吧？现在国共合作了，他们不会明目张胆地破坏抗日的。”林平的回答语气，流露出心中的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与林平不约而同地走出门，在禾场上碰了面。去取枪的同志没有回来。林平说:“我下山去看看动静，你在家等候消息。”

“等你们平安归来!”郭亮深情地看了林平一眼，用手拍去他大衣上的灰尘。

不久，山下传来惊人的消息：去挑枪的8个人，被马华树、马振亚带领歹徒30余人，于昨夜在龙堂村小学捉住，“二马”连夜审讯，毒打了程、项等人，要他们供出共产党情报和枪支弹药数。林平闻讯赶去,要他们放人，落入魔掌。他们不容林平讲话,众匪徒一拥而上,扭住林平的双手，抢去大衣，推到路旁山里枪杀了。

晴天一声霹雳，郭亮晕倒了。潘嫂抱她到床上。经过一阵急救，郭亮渐渐苏醒。她望了望潘嫂和周围的人，泪如泉涌。

马华树、马振亚又纠集南北两乡70余名乡丁，在乡队长石均平、侯必坤的带领下，要血洗项家山村。临出发时，马振亚宣布：“见共产党就杀，杀一个共产党，奖五块大洋。”

傍晚，70多个匪徒，包围了项家山村。郭亮迅速指挥村民疏散、躲避。潘嫂拉住郭亮，要她一块去躲。郭亮说:“敌人是冲我来的，捉不住我，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她用力推潘嫂：“你快去躲。他们不知道你。”

“我们一块走!”潘嫂哀求。

“不能。马振亚那家伙见我跑了，会对乡亲们下毒手的。我决不能连累大家。”

砰、砰、砰，枪声四起。匪徒冲入项家山村，见人就捉，就杀。同志们高喊：“抗日无罪!”“血债要用血来还!”

郭亮将一包文件塞给潘嫂，说了声“你快走！这是机密文件，不要失落”,然后挺身而出，责问匪徒:“你们为什么不去打屠杀中国人民的日本鬼子，而把刀枪对准人民和坚持抗日的共产党员？”敌人不由分说，当场打死了马泛舟、吴子等7人。马振亚早看中郭亮年轻、漂亮，心怀鬼胎，假惺惺地凑上前去，说：“你这么年轻，死得可惜！只要你答应，好好服侍我，我就放了你，将来还要让你上大学，享荣华富贵。”郭亮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呸！不要脸的家伙！瞎了你的狗眼!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绝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求生。你要杀就杀，少啰嗦!你的本事只不过是杀我们赤手空拳的人。你们杀老百姓是能手，为何不去杀日本鬼子？”

匪徒强迫她跪下，她昂首挺胸，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主张抗日没有罪，为什么要跪下？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是为了全中国人民不做亡国奴。你们这些可怜虫，连什么是亡国奴都不懂!你们背信弃义，撕毁协议，大打出手，残杀抗日人民、爱国志士，是汉奸!是卖国贼!”

马振亚恼羞成怒，指使匪徒用石头塞郭亮的嘴。石头大，塞不进去，匪徒就用枪托砸。郭亮吐出血牙，怒目而视，竭尽全力地说：“我们共产党人是杀不尽的！你们决不会有好下场！人民总有一天会惩罚你们！”

匪徒们不知如何办才好，就问马振亚：“是留还是杀？”马振亚结结巴巴地说：“杀……杀……杀了她!”郭亮强忍痛楚，放声大笑，自豪地说:“我是共产党员，为祖国而死，死的光荣！我是中华民族的女儿，为祖国而死，死得其所！我是大冶县子孙，为故乡而死，死的安然!”

匪徒班长柯善林冲上来，用大刀一下下地戳她的胸膛；马振亚用刺刀乱捅她的大腿。郭亮昏厥过去，倒在血泪中。马振亚兽性大发，一把揪住郭亮的头发，把她拖到一块大石头上，恶狠狠地用大刀砍下她的头颅。一位刚满17岁的少女、年轻的共产党员、风华正茂的抗日干部被凶恶的敌人残酷地杀害了!

噩耗传到延安,中共中央为她和“项家山惨案”死难烈士举行了追悼会。

1965年,大冶县人民政府,将郭亮与其战友的遗骨运回大冶城关,葬在五星沙子垴于家山。年年清明节,教师领着学生,父母带着子女,去她和她的战友的墓前献花,默哀致敬,寄托思念。

   五师分会 石功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