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江阴市,在“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渡江战役中,是第三野战军第23、第28、第29军过江的地方。2013年10月下旬,部分第29军后代,追寻父辈足迹,又来到了这里。
在江阴渡江战役纪念馆里,当华苏仔细观看第29军渡江的图片时,一位朋友过来说:“快去看,那儿有你父亲身上的子弹头!”华苏急忙过去,果然在玻璃柜中红丝绒的小盒里,放着那颗让我们刻骨铭心的变形子弹头!说明中写道:“这是战争年代留在刘毓标身上的子弹头,由于伤及内骨,一直未能取出。逝世后,由家属从其骨灰中拣出。”
那是1997年5月3日下午,南京石子岗殡仪馆火化炉边,我们兄弟4人满含热泪地拾拣着父亲的骨灰。突然,一个暗褐色的物品,使我们心头猛的一颤!在白花花的骨灰中,它是那样醒目。后来,这颗子弹头被母亲珍藏,又捐赠给了江阴渡江战役纪念馆。
我们的父亲刘毓标,1908年10月18日生于江西省横峰县葛源镇一个贫农家庭,祖祖辈辈以种佃田为生,无田无地,缺衣少食,负债累累。1927年4月,在方志敏同志引导下,父亲走上革命道路。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和暗无天日的黑牢里,九死一生,多次负伤。敌人的刀砍枪击和严刑拷打,在父亲身上留下了13处疤痕。这颗留在父亲体内数十年的子弹头,是何时何地留在他身体哪个部位的,父亲从未说过,母亲和我们全无知晓。
在父亲的遗作和战友的回忆中,不完整地记载了他5次受伤的情况:
1936年10月,皖浙赣红军独立团在安徽休宁与江西婺源交界的平鼻岭伏击国民党军队。由于群众支持、地形有利、指挥得当、战术对头,战斗很快取得了胜利,俘敌缴获甚多,受到皖浙赣省委嘉奖。此战,红军独立团没有牺牲一个人,只有身为团政委的父亲腿上被敌人打了一枪。
1937年2月,获悉西安事变的消息后,为了能得到党中央的指示,根据皖浙赣省委的决定,父亲带一个连向闽浙边去找刘英、粟裕同志(皖浙赣省委认为,闽浙边红军可能有电台与党中央联系。刘英时任闽浙边临时省委书记兼省军区政委,粟裕时任闽浙边临时省委组织部部长兼省军区司令员)。当进入浙江西部的开化、衢县地区时,陷入国民党军重围,打了几次恶战,父亲右手负伤。后来,部队仅剩下父亲、警卫员、侦察班班长3个人。
1937年3月,父亲等3人先在衢县北乡一带山上隐蔽了数日,后下山找饭吃,在姜孟坑村纸厂被敌人发现,暗中埋伏了壮丁队。3月3日晚,父亲等到纸厂时,壮丁队一齐拥上,刀砍棍打。父亲当即持枪还击,打伤敌人两名。激战中,父亲身负重伤,仅头部就被敌人砍伤6处,脑脊液外流,昏厥倒地,同警卫员一起被俘,侦察班班长乘夜暗突围。
1937年3月~7月,父亲被关押在浙江衢县国民党“闽浙皖赣边绥靖公署”的监狱中,整整5个月。因全身是伤,有将近3个月时间不能动弹。伤情稍缓后,受敌人审讯五六次。审讯中,遇叛变的下浙皖特委书记出庭对质,遭父亲大骂,被敌人用刑,加上重脚镣。由于父亲的皖浙赣省委组织部部长和独立团政委的身份,敌人企图从他口中挖出党组织和红军的情况,采用皮鞭棍棒毒打、木杠压腿等严刑逼供,一次竟压碎了他双腿的胫骨,并以“枪毙”“活埋”相威胁。面对生死考验,父亲坚贞不屈,严守了党和红军的秘密,使敌人一无所获。在监狱里,他还利用各种机会,宣传共产党员对革命事业要无限忠诚,痛斥叛徒的卑劣行径,影响和鼓励难友,表现了共产党人的铮铮铁骨和崇高气节。1953年,父亲在《历史思想自传》中写道:“在敌人的法庭上、严刑拷打中,我没有违背自己入党时的宣誓(永不叛党)。在打得剩我3个人的时候,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没有忘记过党的事业。”
1940年10月3日,父亲又一次负伤。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共实现第二次合作。父亲被党营救出狱,进入新四军的战斗行列。1939年6月~1942年12月,他在赖传珠同志(时任新四军江北指挥部参谋长兼江北军政干部学校副校长,新四军参谋长兼抗大第5分校副校长)直接领导下工作。《赖传珠日记》里,对父亲有50处记载。其中,1940年10月4日的日记记载:“昨日,天长之敌与我干校作战,刘主任负轻伤。”父亲时任新四军江北军政干部学校政治处主任,在安徽省天长县反“扫荡”战斗中,率学校师生迎敌,被日军子弹伤及左脚。
父亲的负伤,多在三年游击战争时期。他参加革命后有7年多时间做地方党的工作,直至1934年12月,根据方志敏同志的指示,由安徽太平中心县委书记转任红军独立团政委,开始了戎马生涯。一个团政委,为什么会多次受伤?据时任红军独立团警卫侦察排排长的邹志成叔叔回忆:“在每次战斗中,刘政委总是不怕牺牲往前冲,警卫员拉也拉不住。”在那个年代,作为共产党员、政治干部、领导同志,是何等的舍生忘死、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对于渡江战役中的父亲,时任第29军第86师政治部主任的黄烽叔叔有这样一段回忆:“1949年4月,我军发起渡江战役。我29军担任东部地区突击渡江任务,我师256团担任突击江阴炮台东侧地段的突击队,师指挥所跟随256团后前进。那时刘毓标同志已担任29军政治部主任,为了靠前指挥,他所乘的指挥小汽艇跟随我师指挥船(民船)前进。在夜黑的江上,汽艇起渡后就发出嘟嘟的响声,目标显得大。只见江阴要塞炮台的炮火对着汽艇射击,炮弹在刘毓标同志所乘的汽艇前后左右不断爆炸。我师指挥所所乘的民船前进时,靠风帆和桨摇没有声音,目标不大。虽然大家都在敌炮火轰击之下,冒着炮火前进,相比之下,我们民船比有声的汽艇较为安全,我们为刘毓标同志所乘的汽艇担心。”在那个年代,作为军级政治指挥员,又是何等的舍生忘死、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我们曾经问过母亲:“爸爸负伤多次,没有评过残吗?”母亲淡淡地说:“原来是有伤残证的。抗美援朝时,全国人民捐款造飞机大炮,你爸爸和我是供给制,没有工资,就把他的伤残证捐给国家了。”遍体伤痕的父亲,自此再没有享受伤残军人的待遇。
1997年4月4日晚,病情危重的父亲对守护在身边的亲属说:“现在,有党中央的正确领导,国家和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看到今天,我们过去的血没有白流。没有过去的奋斗,就没有今天;但没有今天,过去的奋斗也就等于零。”他还说,“明天,是我参加革命70周年的日子,这是比生日更重要的日子,我们要一起庆贺。没有党和毛主席领导闹革命,没有方志敏领着我参加革命,就没有我们一家。我和你们的母亲,可以说是‘革命一生,清白一世,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你们要继承传统,做对党忠诚、对人民有益的人,不要留下污点。你们兄弟姐妹6个,加上媳妇女婿6个,一个也不要当孬种!”
这,就是可亲可敬的父亲、一位忠诚的老共产党员留给我们的最后嘱咐。
刘华苏 刘华建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