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7月24日(农历六月二十七日),我出生于四川省通江县洪口镇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家里有兄妹4人,上面有3个哥哥,我在家中最小。洪口镇位于大巴山下,四面临山,虽说叫镇,其实就是一条街。崇山峻岭将洪口镇与外界隔绝,交通极其不便,使得这里和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的其它山区农村一样,文化落后,民生凋敝,封闭保守。
1932年12月,洪口镇穷人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红军来啦!”的消息在洪口镇乡亲们中迅速传开,大家奔走相告。我做梦也没想到,犹如风卷残云,我们洪口镇街上的地主老财和狗腿子们,竟然在一个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得无影无踪。
原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徐向前总指挥、陈昌浩政委率领下,从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来到了川北。在当地党组织和人民群众的支援下,开始创建以通(江)南(江)巴(中)为中心的川陕革命根据地。云开日出,大巴山上第一次飘起了革命红旗。
红四方面军第十师就驻在洪口镇街上,师部就设在以前的蒋姓地主家里,二十八团团部在我们家。红军纪律严明,白天他们外出训练,搞宣传,发动群众,晚上住在我们家里。我家没有多余的门板,他们用稻草打了地铺就地睡觉。早晨出操回来,团部干部战士抢着给我家打扫卫生、挑水,使我父母亲非常感动。团长是个大个子,身穿灰布军装,头戴八角帽,脚上打着绑腿,腰间别着一把手枪,很是威武英俊。他对我们和蔼可亲,有空就与我父母聊天,讲些革命道理。有时候我也凑过去听他们聊天,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很新鲜。
红军来到洪口镇,家乡真的变了天!“泥腿子”农民分了地主老财的钱粮、房子和土地,打碎了用香火供奉了几辈子的泥菩萨,第一次翻身做了主人。我也不去地主家当小佣人了,有空的时候,跟着二哥熙汉学做衣服。
我与同龄的孩子们都参加了儿童团,兴高采烈地走上街头,唱起了红军战士教给我们的歌曲:
一九三二年,
红军到川陕,
豪绅齐打倒,
工农掌政权。
……
红军解放通江,这是洪口镇历史上的一次大事变,也是我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那一年,我13岁。有一次,我在洪口镇街上听一位红军女战士的演讲。她身穿灰布军装,八角帽上缀着一颗红五星,腰间系着一条腰带,剪着短发,腿扎绑带,显得格外英姿飒爽。她讲穷人为什么一年到头辛劳耕作,但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因为有地主老财的压迫剥削。中国人民头上有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他们相互勾结,把中国变成了殖民地,让人民生活在地狱里。穷人要翻身,要过好日子,必须在共产党领导下,推翻三座大山,建立自己的苏维埃政权,人民翻身当家作主人……我听得入了迷,站在那里都忘了回家吃饭。后来,我才慢慢懂得,她讲的都是共产党的主张,引领穷人翻身求解放的革命道理。这些革命道理就像巴山夜雨,点滴入土,润物无声,成为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启蒙。
1933年2月,我终于梦想成真,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军战士,跟共产党走上了革命道路。
1942年11月,新四军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实行精兵简政,准备应付敌人在苏北即将开始的又一次大“扫荡”。新四军决定撤销盐阜军区,改为盐阜军分区,我爱人洪学智和司令部的一些同志到新四军三师工作。
我带着洪虎,住在盐阜军区会计周如惠的家里。周如惠是淮安人,对我十分热情。住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得到学智的消息,我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周如惠不断安慰我说:“不要急,洪司令落实了工作以后,马上会来接你们的。”
一天晚上,我刚躺下,警卫员王广财突然来到住处,告诉我学智已调三师任参谋长,三师师部在阜宁县张庄,学智让他接我们母子过去。我听了后很高兴,马上收拾东西,告别周会计,连夜赶往张庄。
后来我知道,新四军第三师领导机构十分精干,只有黄克诚师长兼政委、参谋长彭雄和政治部主任吴法宪3人。彭雄同志奉命去延安学习,黄师长让学智代理参谋长。但是没有想到,彭雄同志在去延安途中遭日军汽艇袭击,不幸牺牲,于是学智接任了参谋长。
我在张庄与学智一起过了阴历年。那天,师部让食堂杀了一头猪,做了很多菜,在一个场院里摆了六七桌,8个人一桌,师部机关干部都来了,大家吃得很高兴。黄师长讲了话,要求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准备粉碎敌人更大规模的“扫荡”。司令部的干部为学智同志和我们母子团聚表示祝贺。
周彬此时已任三师政治部保卫部部长,李康已结束“抗大”学习,也分配在政治部工作。他们夫妻两人已好久没有见到我们了,看到洪虎后亲热得不行,争着抱他。李康还让洪虎跨在脖子上,结果被洪虎尿湿了衣服。他们结婚已3年,还没有孩子,周彬很是着急。学智跟他们开玩笑说:“这泡尿尿得好,明年保证你们生个大儿子。”虽说是玩笑,但李康第二年果然生了个儿子,小名大牛,学名周晓斌。周晓斌后来叫学智为干爸。
春节一过,敌人对苏北发动了冬季大“扫荡”。这一次日军从南京方面调来了两个师团,又从开封调来两个师团,一路从南而北,另一路从北而南,对我南北分进合击,实行梳篦式“扫荡”。为粉碎敌人的“扫荡”,学智根据夏季反“扫荡”的经验,向黄师长建议,率领部队向盐东转移,到沿海的滩涂地区。这里芦苇密布,无边无际,地形复杂,交通不便,敌人不敢深入,也有利于我军隐蔽。黄师长考虑再三,接受了学智的建议。
这时,我已怀孕6个月,挺着个大肚子,行动十分不便。组织上把照顾我和洪虎的任务交给了陈士根同志。陈士根是安徽无为人,也是一名老红军战士,他随华中干部大队参加了“敌后小长征”,到了盐城后,才调到学智身边工作,帮助我一起照顾孩子。他比学智大几岁,我们亲切地称他“老陈头”。
学智率三师部队转移到了盐东。领导决定带孩子的女同志都分散住在老乡家里。为了隐蔽和安全起见,领导还要求我们改用化名,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改叫张文。我知道这次反“扫荡”情况更加复杂,斗争更加艰苦,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但老陈头却不以为然,对我说:“张文同志,只要有我在,就一定能保护好你和虎子的安全。”
杨光池主任见我已有身孕,不能随部队天天行军,就把我安排在他妹妹家里。这里是棉花种植区,杨主任妹夫的叔叔是一个经营棉花的生意人,他走家串户收购棉花,信息灵通,遇有紧急情况能及时给我们通风报信。
我带着孩子在杨主任妹妹家住了下来,我还梳起了当地妇女流行的发式,穿上了农村妇女的衣服,一副农村少妇的模样。杨主任妹妹自己家中有老少5口人,加上我们母子和老陈头,共8口人。本来他们经济就比较困难,增加了3个人后负担更重。但她对我十分关心,想尽办法改善生活。为了帮助我增加营养,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除摸鱼捉蟹外,还天天夜里出去抓青蛙,当地叫田鸡,宰了后红烧给我吃。南方稻田里青蛙很多,我住在杨主任妹妹家前后共两个月,三天两天就能吃上一回青蛙肉。老陈头为了让我休息好,把洪虎的吃饭、洗衣和睡觉全都包了下来。
苏北是抗日根据地,苏北人民对新四军的感情十分深厚,他们与新四军同呼吸共命运,心心相印。在这次反“扫荡”斗争中,我感受特别深,也特别感动。有一天,杨主任妹夫的哥哥来走亲戚,看到弟弟家里来了客人,对我们十分热情,问长问短。他家的条件比较好,主动要求我们住到他家里。我一方面感到不好意思,同时也怕暴露身份,就谢绝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又来请,杨主任妹妹和妹夫也做工作,要陪我们一起去吃饭。盛情难却,我们只好去了。那天,他们烧了很多菜,像迎接贵客一样招待我们。从这以后,他时常还把鱼虾、蔬菜等送到杨主任妹妹家中。
供给部领导对我住在杨主任妹妹家放心不下,有一天,翁徐文副部长带了侦察科长来看我,问我在这里的生活情况。我说很好,杨主任妹妹一家对我很关心,照顾得很好。但翁副部长说:“你不是当地人,一说话就能听出来,长期居住恐怕有问题。”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你快要生孩子了,需要有女人帮助照顾。我考虑去盐东龙王庙我爱人家里,那里比较安全,我爱人的母亲也可以在月子里照料你。”我知道翁副部长身边有一个连的兵力,就在龙王庙附近,万一有情况,也可以有个照应。于是,我同意了翁副部长的建议,随即转移到了龙王庙附近的下川子村。
一天晚上,我睡到半夜,觉得肚子痛。按时间推算,还不到预产期,我就没有太在意,心想可能是白天赶路累的,到了下半夜,肚子痛得更厉害了,是真的要生了。老乡帮我找来了一位70来岁的接生婆,到家时天都快亮了,老太太挺迷信的,让准备香烛,祈祷孩子平安降生。她小手指的指甲很长,我觉得不卫生,建议她把指甲剪了,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早晨5点多钟,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是个胖小子,起名叫洪豹。
生下洪豹3天后,学智从翁副部长那里知道了消息,派王广财来看我。王广财告诉我很多消息,他说:“这次反‘扫荡’,三师部队打得十分艰苦,其中最悲壮激烈的是刘老庄战斗。我三师七旅十九团四连为掩护群众转移,被1000多日军包围,激战终日,给了敌人很大杀伤,但终因寡不敌众,82名指战员壮烈牺牲。”他还告诉我:“刘老庄战斗后,三师指战员十分悲痛,纷纷请战,要为战友报仇。黄师长让首长指挥八旅二十二团攻克敌人陈集据点,全歼守敌1个中队;接着又指挥八旅二十四团发起八滩战斗,歼灭日军80多人。经过陈集和八滩两次战斗,日军尝到了新四军的厉害,以后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被迫缩回到阜宁城里。”听了王广财的介绍,我既为三师指战员的英勇善战骄傲,又为刘老庄战斗中光荣牺牲的四连指战员感到悲痛。王广财又说:“首长说敌人吃了亏,一定不甘心失败,还要组织反扑,攻击的目标可能就是龙王庙。所以,你不能在这里呆了,要马上转移。”王广财又向老陈头交待,先向海边转移,再疏散到老百姓家里去。
第2天,王广财走后,老陈头抱着洪虎,我抱着洪豹,4个人立即转移到了海边的芦苇荡里。这里的芦苇荡很密很大,一眼望不到边,清清的河水,碧绿的芦苇,环境很优美。我们在芦苇荡里整整呆了一天,饿了吃一点干粮,渴了喝一口河水。洪豹出生已1个月,他像洪虎一样,不哭也不闹,吃完奶就在我怀里安静地睡觉。老陈头带着洪虎,一会儿捉小鱼,一会儿挖蚯蚓,玩得还挺高兴。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我们走出了芦苇荡,开始寻找村庄,走了大半夜,才发现了远处的灯光,老陈头让我呆在村外,他进村去找老百姓。这家老百姓看到我们老少4人,一副狼狈的模样,热情地安排我们住下。
日军在我三师部队的打击下,没有再敢发动新的“扫荡”,战事暂时平息下来。翁副部长见我带了两个孩子,行动不便,实在困难,就派了一名侦察员,让王广财领路找到我们,动员我们到三师驻地去。
老陈头找了一个当地农民,讲好了条件,让他用独轮车把我们母子3人送到阜宁孙舍。独轮车是木头做的,这是苏北农民常用的交通工具。独轮车两边可以坐人,洪虎坐一边,我抱着洪豹坐另一边,老陈头在独轮车后面跟着。我们白天赶路,晚上找地方休息,整整走了4天才到了孙舍。农民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到了孙舍才知道这里是新四军第三师驻地,他送的是新四军首长的妻子和孩子。老陈头要付钱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说:“新四军打日本鬼子,保护我们老百姓,能为新四军做点事,是我的光荣,我怎么能收钱呢?” 说完他推着独轮车扭头就走了。
我望着这位农民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他这么一来一回要8天时间,8天的辛劳,他竟然一分报酬都不要,心甘情愿地为新四军服务。我深深感受到了“军民一家亲”的含义,不由得从内心发出感慨,苏北人民对新四军真好!
日本鬼子冬季“扫荡”被粉碎以后,新四军第三师机关搬到了阜宁的孙舍。我们母子3人于1943年夏末也到了孙舍。学智住在司令部,我们住在老百姓家,老陈头带洪虎住,我带洪豹住。学智看到又添了个儿子,很高兴,忙完工作以后,有时也回来看看我们。我们在孙舍住了一年多,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日子。
孙舍是一个大村庄,我住在一位孙姓房东家里。黄克诚师长以从严治军著称,他要求三师的干部战士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定要与老百姓搞好关系。我与老陈头除了照顾好两个孩子外,经常帮助房东干活,农忙时还帮他们收种庄稼。每当部队食堂改善生活,我们把好吃的菜总要匀出一份给他们。房东对我们也很好,做了好吃的从不忘了我们,还经常帮我洗衣服、洗尿布,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的第二个儿子要结婚,请我们和师部管理科的同志去吃饭。管理科送给他们一幅对联,我送了他们几元钱,房东十分感激。
房东有5个儿子,最小的叫小挡子,与洪虎年龄差不多,两个孩子天天在一起玩,形影不离。有一次,他俩玩摔跤,洪虎的劲儿大,把小挡子摔倒了,小挡子倒在地上起不来,放声大哭,一检查,他的腿被摔骨折了。我特别生气,对洪虎一边骂,一边抄起棍子就要打,房东拦住我说:“孩子年纪小,不是故意的,不要打他。”还说:“小孩子骨头长得快,养养就好了。”我还是感到很内疚,让老陈头用担架把孩子抬到师医院去做了检查,打了石膏,还上了药。我又给小挡子买了不少营养品,让他补养身体,学智也专门向他们道了歉,房东全家非常感激。
后来我们又换了一家房东,也姓孙。住了一些日子,房东家一个儿子要结婚,因房子紧张,我们决定搬走,房东拦着死活不让走,说:“如果你们要走,就是瞧不起他们。”我们只得住下去,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有一次,学智请黄克诚师长、吴法宪主任吃饭,我到集上买了一只鸡,还有鱼和肉,学智让我去请房东过来一起吃,但他们不好意思来,我就让老陈头专门盛了一碗菜给他们送去。
在孙舍,我不仅与群众关系处得好,与三师机关同志的关系也处得很好。三师俱乐部要选一个管群众工作的委员,大家一致推荐了我,我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干。我定期把村子里的群众代表请来,召开座谈会,征求大家对部队在执行群众纪律方面的意见。代表们都说:“三师执行纪律好,关心群众生活,是我们老百姓自己的部队。”征求意见会开成了表扬会。
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们当时住的房子是苏北农村常见的茅草屋,雨水顺着房檐哗哗地往下流。洪虎才3岁多,特别调皮,吃饭时他嫌饭太烫,就偷偷地溜出去,端着碗到房檐下接雨水拌饭吃,当地的老百姓都知道茅草水是有毒的,喝不得,但我们不知道,当天夜里洪虎就发起了高烧,人很快就昏迷过去。警卫员王广财和老陈头背起洪虎,走了四五里路,到了三师卫生部。卫生部长叫吴之理,是从上海医学院毕业的外科医生,他的爱人叫章央芬,也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小儿科医生。他们赶紧把洪虎安置在一座大车棚里,为他输液治疗。当时,洪豹正患猩红热,也发着高烧,这个病对小孩的传染性很强,我正守着洪豹。有人告诉我说洪虎病了,我怕把猩红热带过去,不敢去看,急得直跺脚流泪。抢救了个把小时,洪虎还是紧闭双眼,不见苏醒的迹象。黄克诚师长知道了也很着急,对我说:“孩子怕是不行了,你还是去看一看吧!”这样,我就去了。大车棚里,我见到了吴之理夫妇,他俩坐在洪虎身旁,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的呼吸,一会儿号脉,一会儿量血压,洪虎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吃的东西吐了一地,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吴部长安慰我说:“不要急,现在东西都吐出来了,心跳也有力了,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我想孩子会有救的。”直到半夜洪虎才苏醒过来,吴部长夫妇才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洪虎终于恢复了健康,几天后就出院了,我与吴部长夫妇之间由此开始了长达60多年的友谊。
当时,新四军里聚集了一批有文化的青年人。他们在共产党“抗日救国”主张的号召下,抛弃大城市舒适的工作和生活,投身到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吴之理和章央芬就是其中的两位。吴之理是安徽泾县人,章央芬是江苏无锡人,他俩中学毕业后,怀着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美好理想考入上海医学院,成为同班同学。经过6年正规的医学培训,他俩掌握了比较扎实的医疗技术。抗战爆发后,他俩冲破重重险阻于1938年参加了新四军,当时我们部队里,医护人员大多是土生土长自学成才的,医学知识少且不扎实。来了几个从上海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成了新四军的宝贝,一下子就使我们的医疗水平提高了不少,伤残率和死亡率很快就下降了很多。
1943年,盐阜和淮海地区流行黑热病,疫情发展很快,有的村整村的老百姓都被感染,病死的人很多。吴之理和章央芬夫妇在盐阜根据地创办了黑热病专科医院,治愈了千余名患者,为苏北人民立了大功。他们不仅医术精湛,医德医风也很高尚,对伤病员精心呵护、无微不至,深受指战员们的爱戴和尊敬。
三师司令部干部少,工作多,学智平时就住在办公室,很难得回来看看我和孩子。但8月底的一天,他突然回来了,还抱回来一个铁皮箱子,我十分好奇,只见箱子上有很多外文字母,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洪虎还以为是爸爸给他带来了好吃的,非要打开看看,学智对我说:“你好好保管它,可以用来装我的物品。”我从王广财那里才知道了这个箱子的来历:8月20日晚上,一架执行轰炸任务的美军B-29轰炸机,迫降在江苏射阳县湖垛镇辛家桥的稻田里,黄克诚师长命令首长指挥苏北军区独立团,与日军激战两个多小时,将敌人击退,救获了5名美军机组人,这只铁皮箱就是飞机上装航空图的箱子。我虽不知道这个箱子有什么重要价值,但知道它是我们的战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以把它保存了起来,一直保存到解放以后,里面装着学智的各种奖章和纪念章。
2008年,盐城新四军纪念馆的同志到家里,告诉我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箱子,它是苏北军民英勇抗日的物证,也是中美两国人民共同抗击日本法西斯的象征,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我这才知道这只箱子的重要性。现在,我已把它捐给了金寨县革命博物馆。
在阜宁孙舍的一年多时间里,留给我难忘的事情很多,但吴之理夫妇抢救洪虎的一幕,印象最为深刻,吴之理夫妇是洪虎的救命恩人,是我的亲密战友。我们在革命战争年代建立起的这种战友之情,弥足珍贵,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不会淡忘,反而愈加显示出它的光芒。
1944年下半年,抗日战争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日军不仅在中国战场遭到了沉重打击,在其他战场上也越来越被动。为了占领东南亚,日军从中国战场抽调了部分兵力,包括驻在苏北的十五师团,去补充南洋的兵力,苏北战场的实力明显削弱。新四军第三师利用这个机会,拔除敌人据点,发展地方武装,将日伪军大“扫荡”时夺取的地区都逐步收了回来,我军从战略相持进入了战略进攻。
根据新的形势,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三师师部从孙舍搬到了五码头,我们在这里过了1945年的春节。春节期间,三师在五码头召开了高级干部会议,黄克诚师长、张爱萍副师长、学智同志、吴法宪主任以及七旅旅长彭明治、八旅旅长张天云、十旅旅长刘震等都参加了会议。张爱萍、刘震、彭明治等领导都喜欢孩子,见了洪虎都十分喜欢他,大家争着抱,洪虎也不认生,谁抱就跟谁。张爱萍副师长带有照相机,还专门让学智抱着洪虎,为他们父子照了张相,这是学智与儿子的第一张合影。大年三十,领导们拉着洪虎与他们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饭,洪虎嘴馋,觉得鸡汤好喝,一连喝了好几碗,回到家里得了肠炎,不断地腹泻。学智晚上回家,他对洪虎白天的表现本来就不满意,碍于三师领导的面子不好发作,现在又看到洪虎生了病,他的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打了洪虎一巴掌,这也是洪虎出生以来第一次挨父亲的打。
4月初,三师决定调集八旅、十旅、特务团及盐阜军区的3个独立团攻打阜宁,学智同志担任前线总指挥。各参战部队在“攻克阜宁城,向七大献礼”的战斗口号下,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供给部、卫生部也抓紧做好后勤保障和战时抢救伤员的工作。整个战役从发起到结束,仅用了36个小时,全歼伪军军部和2个师部、7个团,俘虏伪副师长以下官兵3000多人,取得很大的胜利。阜宁城是我军在苏北战场上从日军手中解放的第一座县城,新四军首长发来了嘉奖电,延安新华社和解放日报专门报道了新四军收复阜宁的消息。
5月11日,三师在东沟南面的乱石滩上搭起了台子,召开了有5万军民参加的“苏联红军解放柏林、我军光复阜宁”祝捷大会,苏北人民像过节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大会,人山人海,盛况空前。我虽然已经怀孕8个月了,但还是和老陈头带着洪虎,与三师干部家属一起参加了大会,洪虎还骑着学智的马高兴地在会场里跑来跑去,孩子们被战争的恐惧压抑得太久了,今天终于一个个笑逐颜开,与阜宁军民一起享受胜利的喜悦。
祝捷大会由学智主持,黄克诚师长在会上讲了话,他说:“苏联红军占领了柏林,欧洲法西斯垮台了。我们要学习苏联红军的英勇战斗精神,加紧准备,迎接反攻,将来还要解放南京、上海、东三省!”黄师长的讲话博得了全场指战员和群众的热烈掌声。
祝捷大会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是洪虎的调皮捣乱引起的。学智在主席台上讲话时,洪虎悄悄地从侧面爬上主席台,从学智的凳子底下进去又钻到桌子底下,对着台下的干部群众做鬼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学智要求与会同志肃静,但下面的干部群众根本忍不住,继续笑个不停,学智往桌下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儿子在桌子底下搞笑,气得一把揪起洪虎,把他扔到台下。晚上,学智余怒未消,把洪虎狠狠地揍了一顿。
阜宁战役结束以后,三师师部搬到了南窑,学智还是住在司令部,我与孩子们住在老百姓家。6月,我生下了二女儿洪彦。月子里,老陈头带着洪虎、洪豹,又要给孩子洗衣服,一天三顿还要帮我们打饭,很是辛苦。洪虎已经5岁,既聪明又调皮,一天到晚闲不住,有时他还跑到三师司令部去玩,与司令部的同志搞得很熟,学智对他也没有办法。
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经过8年抗战,终于迎来了胜利的这一天。当天晚上,南窑村沸腾了,军民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热闹非凡。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此起彼伏,汇成了欢乐的海洋。晚饭后,老陈头带着洪虎去参加庆祝活动,因洪彦只有两个月,我独自带着洪豹和洪彦,在住处等候学智回来。听着村外的锣鼓鞭炮声,我的心情也十分激动,我想起了8年来的经历,从延安抗大、“敌后小长征”、苏北反“扫荡”,一直到攻占阜宁城,期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牺牲了多少同志呀!但我们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这个胜利来之不易!抗战开始时我才18岁,可现在我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了,这个变化有多大呀!想到孩子,我又想起了丢在山西的大女儿,她现在该到上学的年龄了,不知她过得怎么样?抗战胜利了,我能不能到山西把她找回来呢?
从孩子我又想到了父母,自1935年1月离开通江以来,已整整10年了。10年里,我没有与家里通过一封信,也不知道父母和家人的情况。是呀!抗战胜利了,我该给家写封信,告诉父母,我已有了4个孩子,他们有了外孙啦!我专心地沉思着,连学智回家都不知道。
第2天,我就给家里写了信,告诉他们我现在苏北,学智对我很好,孩子们也很好,同时询问了家里的情况。信发出以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了二哥熙汉的回信,从信中我才知道,母亲1943年去世,父亲也于1944年去世。母亲在临死前把哥哥们叫到床前,嘱咐他们:“女儿走了七八年,没有任何音讯,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女儿,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还知道,二哥熙汉已于1937年底从延安回到家乡,现在家里务农。父母去世的消息,让我十分悲伤,我无法回家祭奠他们,就把积攒的津贴费全数寄给了家里,让二哥把父母的坟墓整修好,待将来有机会回去时再给父母扫墓。
阜宁战役胜利后没有几天,党中央和毛主席又指示华中局,要求“迅速设法占领运河沿线及串场河沿线各城市,将苏中、苏北、淮南、淮北打成一片 。”三师决定发起两淮战役,解放淮阴和淮安,学智要离开南窑到前线指挥部队。临走时,他对我说:“我们就要打淮阴、淮安了,你就到三师供给部被服厂去住,有事就找供给部长刘炳华,他会帮助你的。”
三师有了阜宁战役的经验,两淮战役发展得很快,到9月22日,淮阴和淮安全部解放。我带着孩子,从南窑也到了淮阴王营子,住在三师司令部侦查科长宋振鼎姐姐宋振瑜家。住了没有几天,三师接到党中央的命令,立即进军东北。学智让王广财告诉我:“我们要进军东北,又要进行千里跋涉,把女儿留在老乡家,出发日期待确定后再通知你。”洪彦此时才3个月,她长了一双大眼睛,圆圆的脸,又白又胖,时不时还对人笑笑,十分讨人喜欢,洪虎很喜欢这个妹妹,当听说要把她送给老百姓时,他舍不得,哭闹着不让送人。宋振瑜为我们在当地找了一户老百姓,女主人刚生完孩子,但孩子出生不久就死了。她介绍说:“女主人有奶,也喜欢孩子,把小孩寄放在这里可以放心。”我觉得这家老百姓条件不错,没来得及跟学智当面商量就同意了。那一天,陈老头陪着我把孩子送了过去,我送给宋家和奶妈一些棉布和衣服,女主人接过孩子,一再表示我们一定要照顾好你们的孩子,请你们放心。
10月3日,学智在淮安率三师离开了战斗五年的苏北,告别了苏北根据地人民,开始长途跋涉北上。我带了洪虎、洪豹从王营子出发去追赶部队,与学智会合。此时,学智已担任三师副师长兼参谋长。
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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