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天真,活泼的青年在战火中相识,40多年后,又在一座美丽、陌生的城市中聚会,是多么的令人神系魂萦呵!
1985年6月的一天,骄阳在空中散发着初夏的暖意。太湖之滨的锡海宾馆里,洋溢着一种异样的气氛。乳白色的面包车,一次又一次从火车站接来三三两两的客人,其中有上海的,有南京的,也有从遥远的北京、合肥、福建等地来的。这些人年纪大都在60岁上下,有男有女,虽然各人衣著装束不同,但从脸部流露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每人内心都有些不平静。他们下车后,一个个神色匆忙地走进了宾馆的大门。
四楼的过道里,涌满了窃窃私语的人们,所有房间的门都打开着。每当有人乘电梯上来时,大家便不约而同地迎上去,询问着,瞪大两眼辨认着。忽然,有人张嘴吃惊地发出叫声:“啊呀,你还认得我吗?”对方的大眼在问话人脸上搜索了一阵,顿时,两眼发光,狂喜地叫:“是你呀!简直都不敢认啦……”接着,是一片愉快的欢叫、赞叹声,周围的人纷纷涌上来,一个个热情地握手、致意。
这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激动、兴奋呢?……原来,40多年前,他们都是新四军一师一旅服务团的战友,那时都才不过20岁左右。此后,转战南北,各奔他方,历经人间沧桑,现在大都成了有儿孙的爷爷,奶奶了。
“小洪!”战争中被敌人机枪打断腿骨的常乐同志,忽然朝一个女同志大声嚷起来:“怎么听说你牺牲了?”
大家顺着喊声向那边望去——
一个头发高高盘起,穿了一件夹背心的女同志——她,就是当年最活跃、天真,唱歌最宏亮的女高音洪婉——回过头,不自然地笑着说:“误会了……”
原来,1943年2月,她在浙东被俘。一位做民运工作的女同志也在同一时间在另一地方被敌人抓去,敌人将她四肢分别绑在四根倒弯的毛竹上,竹子弹开时,人的四肢被撕得四分五裂。(后来,群众赞誉她为“浙东的刘胡兰”,为她建了纪念馆)……
这时,不知是谁,忽然问了一句:
“‘小广东’怎么没来?”
大家知道这是指的袁敬敏 —— 一个异常活跃的广东小青年。
张效琳同志负责大会联络工作,忙解释说:“他从深圳发来了电报,说飞机票没买到,准备坐火车赶来。”
问话的人脸上浮出了微笑。
客人一个接一个来到,每来一个,总要引起一阵快活的喧闹。
田性松——这个当年服务团里唯一的医官,后来成了炮兵部队的指挥员,参加过辽沈、平津战役。他的到来,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同时,也给大伙增添了一些笑料,传说他过去因没麻药,用老虎钳给人拔过牙……
近晚,当“小广东”出现时,欢乐就达到一个新的高潮。人们围拢来,笑着,招呼着。这个以往瘦小、机灵的小伙子,如今已快60岁了,但还是那么瘦,个子那么小。他乌黑的两眼发出惊喜的光芒,是那么开心地望着大家,回答着人们提出的每一句问话。
年轻的服务人员,被这种热烈的情绪感染,带着羡慕的眼光,在一边微笑地观望着。
这天,一直到深夜,宾馆的许多房间里,都洋溢着这种炽热的不寻常的气氛。
第二天,壁上时针指着9点,6楼会议室里,人们坐得满满的。
原青年队队长李承烈同志宣布会议开始,全体起立,唱新四军军歌。当年的女指导员吴彤同志走到会场中间,高高地扬起了胳膊……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雄壮、有力的歌声,在屋里轻轻地飘荡起来,歌声把人们带回到那遥远的战火纷飞的年代,一支年青的队伍,在月光下,行进在敌人的后方……
“千百次抗争,风雪饥寒;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
唱着,唱着,人们的眼眶湿了,有人流下了大颗热泪……
唱完后,由当年的戏剧队队长束颖同志致开会词。她亲切地看了看大家,充满感情地说:“同志们,今天是一次极其难得的聚会。40多年前,我们在新四军一师一旅服务团共同生活,共同战斗……现在,又重新欢聚在一堂了。”
她怀着沉痛的心情,念了这一期间牺牲和病故的36位战友的名字。
“请大家起立默哀。”
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室内充满了庄严的气氛。
默哀毕,束颖同志继续说着,她谈到40多年来同志们走过的不平坦的道路,大家由一个幼稚的青年,在党的培育下,终于成长为今天党和国家的干部。她勉励大家晚年的时候,应该为党和国家发挥更多的作用……
接着,宣读未能到会战友的来信。
负责筹备工作的乔梁同志,手里捧着厚厚一叠信,第一封是当年少先队的小姑娘陈导民写的:“亲爱的同志们……”他刚念了几句,便热泪盈眶,念不下去了。
年迈的上影导演葛鑫同志,自报奋勇把信接过去……
来自遥远的松花江畔的王兴华同志的信,表达了全体同志的感情,他在信中写着:“……一旅服务团是我参加新四军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在这里,我第一次穿上灰色的军装,第一次认识了年轻的战友们……乡村的月夜,战友的歌声,至今还常常在我脑海中涌现。现在,这些都已成为历史了……真是弹指一挥间,风华少年变成了花甲老翁。现在如能见面,恐也难于相认了……”
忽然,有人提出上海的王剑云同志怎么没来参加会?了解她的韩静同志站起来作了介绍,原来王剑云家里很有钱,为了抗日,她毅然抛弃舒适的生活,参加了新四军。1942年,在一次敌人拂晓进攻中,服务团同志20多人不幸被俘,她利用自己和伪军头子的亲戚关系,营救出了全体被俘女同志。起初,伪军只答应释放她一人,她态度十分坚决,表示:要放就放所有女同志,敌人无奈,不久,男同志也被保释出来。
说到这里,卫桑同志站起来补充说:“解放前夕,她父母给她买好飞机票,要她一起逃往台湾。她当场将飞机票撕得粉碎……”
同志们听后都很激动。
有人问:“那么,这次她为什么不来呢?”
韩静同志说:“可能觉得自己已离开革命……”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人说她被释放后,母亲把刀放在面前,说她如再出走,就马上自尽。在这种情况下,她被迫未能返回部队,但她一生对待革命是真诚的。
当场有人提议以大会名义发电报,请她来参加会。
一位同志甚至要求马上发电,不要等到休息。
所有这些得到了全体同志的热烈拥护。
(后来,王剑云同志接到电报,已准备动身,由于年已70多岁,家人怕她过于激动,发生意外,经劝说,遗憾地未能到会。)
午后,是分组漫谈,不少同志回顾了自己参加革命的经过。个子高高的仲文同志,过去在学校里当学生会主席。日寇侵占“孤岛”后,她冲破父亲重重阻挠,毅然奔赴新四军。被经商的父亲发觉,追踪地址,从同学家将其找到,后来她趁父亲不注意,又借机逃掉。父亲急得到处送礼、叩头、求人……。解放后,父亲参加工商联,也走上了女儿投奔的路。洪婉生动地谈了自己——一个华侨姑娘,如何抱着天真、浪漫的幻想,带了香水、旗袍、金链子,投奔抗日的队伍和在敌人集中营里进行的机智的斗争。同志们的各不相同的道路,再现了在祖国灾难深重的岁月里,广大爱国青年,是怎样克服重重困难艰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抗日大旗下的。
座谈中,提到1942年发生的小灶事件。张效琳同志说,经过一系列工作,后来敌人提出要留下3个男同志,其他人都可取保释放。大家经过慎重考虑,提出3个人选,其中有孙方申同志,起初他不肯,经张效琳等再三动员,他同意了。他们决定:1、不干直接有害革命的事。2、两三个月内逃回。3、如逃不出就自杀。同志们则保证将来作他们这段历史的证明人。后来,这3人表现很好,不久都顺利地逃回。可是十年浩劫中,一伙造反派对此紧追不放,竟将孙方申逼迫致死。谈到这儿,张效琳流下了泪,认为如当时不动员他留下,也不致遭到后来的惨死……。同志们听了,心里都很沉重。
服务团还发生过一个重大事件,王兴华、黄炜、周行、王昊、卞修等同志,被作为“托派”嫌疑分别受到审讯、捆吊、逮捕,董大任、史行同志并被当场枪决。这个事件后来很快受到军部领导在大会上的严厉批评,得到纠正。
晚上,利用仅有的空隙时间,当年少先队的几个“小鬼”聚在一起,领队陈佶徵同志组织大家回忆以往的岁月,提及当时唱的歌曲《新儿童》,好几人都已记不清,陈佶徵却一字一句,完整无缺地唱了出来。大家十分惊奇,问她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她笑了笑,说:“解放后,有了儿子,教儿子唱。儿子大了,有了孙子,又教孙子……”就这样,把这支歌传了下来。
会间,也组织了一些游览、参观。然而同志们无心饱览大自然旖旎美好的风光。当大家从蠡园四季亭上船,驶向鼋头渚的时候,湖面上又响起了40多年前的愉快的歌声。
月儿斜,
星满天,
我们的队伍活跃在田间。
鬼子躲在龟壳里,
看也不敢看,
听也听不见……
歌声惊动了过往游艇上的游人,人们都瞪大眼惊奇地注视着……
最后一天,会场上出现了一位面容清癯、两眼炯炯有神的女同志,她就是正在苏州家中养伤的老服务团员沈毅平,为了和战友见面,她不顾腿上严重的骨折,特意坐车赶来。人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向革命的老大姐表示最衷心的敬意!
这天,李策同志代表老一辈服务团团员,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葛鑫同志通过亲身经历,谈了党对知识分子的关心和培养。钱璎同志介绍了服务团员、弟弟钱毅同志在敌人法庭、刑场上英勇不屈、壮烈牺牲的感人事迹。自由发言中,常乐同志谈了在战场上负伤的经过和个人纯朴的恋爱史,这些都深深地打动了同志们的心。
晚会,由上影导演、老喜剧演员天然同志主持,自始至终充满了热烈、乐观的情绪。吴彤同志用苏州话,唱了毛主席的《蝶恋花》,高雅的情调,激起了人们对烈士的无限怀念。束颖同志唱的当年流行的民歌《丈夫去当兵》,使人们想起了苏中农村中淳朴的妇女……不少同志边打拍子边跟着哼哼,台上台下融成了一片。
周慕灏——这个参加过抗日、解放战争,两次被捕,两次从虎穴脱险,后来在抗美援朝中负伤的三等残废女军人,潇洒大方地唱了人们喜爱的歌子《多么好》。
孟尔顿同志也以浑厚、有力的男中音,唱了当年流行的苏联战地进行曲。
洪婉和“小广东”——这对40多年前的老搭档,又在一起合唱了一首广东歌,使会场显得更加活跃。
车云过去是个天真的姑娘,现在是合肥市的文化局长。她怀着满腔激情,大声宣布这次是真正回到了“家”,见到了“大哥哥”、“大姐姐”们。她以喜悦的心情,回忆了1942年在服务团度过的三八节。那天,她和同志们将村上所有的妇女召集一起,隆重、庄严地请她们坐在台前板凳上,后面站着的却是她们的丈夫、公公、小叔子……一句话,村上所有的男人。这在当时,确是破天荒的。她想到当年的情景,得意地昂头大笑。接着,大声地唱起来:“我们是战地的妇女,展开大江南北的行列,用战斗的革命行动,来纪念三八妇女节!”全场的人都为她洋洋得意的神情逗乐了。
一位老同志站在会场中间唱《白毛女》中杨白劳的歌词,他的嗓子不好,唱得也不高明,但大家感到很亲切。后来,不知怎么唱走了一个调,惹得全场大笑。
文思敏捷的高斯、姚凡同志,都即席热情赋诗。
老歌咏队长陈大荧同志仿佛恢复了往日的青春,他挥动粗壮、有力的胳膊,指挥大家唱了一个又一个革命歌曲。他的指挥虽够不上第一流的,嗓子也不是最优美的,但此刻在同志们眼里,他简直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歌手,最好的指挥!
应宜诚等女同志在会场上给大家发糖,原来是两对老夫妇补请大家吃结婚的喜糖。
当年仅仅12岁的年龄最小的钱厚祥同志,现在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他为同志们拍下了大量珍贵、难忘的镜头。
几天来,许多同志上床都睡不着觉。早上,天刚亮,就出外散步、谈心,60多岁的郭己明同志,在家因气喘,一天说不了几句,来这儿不知说了多少话。同志们都说:“大家好像一下年轻了几十岁,又回到了年青的时代……”
40多年过去了,从他们那明亮、深邃的眼神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当年在他们身上燃烧的那股可贵的青春的生命力。
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当年的一旅旅长叶飞同志,不久前怀着赞许的口吻说:“一旅服务团是出了不少人才的。”他和姬鹏飞、王于耕等同志对全体到会同志的问候,给予了同志们极大的鼓舞和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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