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首往事,我的眼前就不由得浮现出刘大官那英姿勃勃的身影:结实粗壮的身躯,目光炯炯有神,性格爽朗,气宇轩昂,肩头老背着一支木匣驳壳枪,枪柄上还飘着一块已经褪色的红绸,一望而知准是一位主力部队的军事干部。这就是泰国归侨刘大官。
刘大官,原名刘进龙。祖籍广东省普宁县乌石区新寮乡下坛村人。1914年7月出生于泰国曼谷柴珍嗒叻爱国侨商之家,高小文化程度。抗日战争爆发初期,他就是暹罗华侨工人抗日救国联合会的成员。当日军猖狂进犯,眼看祖国山河破碎,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于1938年4月毅然弃家回国,在福建龙岩参加了新四军。在皖南新四军军部教导营学习结业后,分配到老六团电台当技术员,不久即升任为六团一营副官。1939年,他光荣参加中国共产党,随后调至老六团团部任侦察参谋。
我认识刘大官同志是1940年的初夏。当时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江苏的反共顽固派头目韩德勤,密令国民党苏鲁皖游击区总指挥部,纠集保三团和税警总团等13个团约2万余众,妄图一举消灭驻守在泰州郭村的新四军挺进纵队。6月28日清晨,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挺进纵队教导大队的营地,“咣”地一声爆炸,大队长薛汉阳被弹片击中倒地,顽军开始进攻了。那时驻守在郭村的新四军只有挺进纵队、老六团和四团的一个营、教导大队的两个中队,加上纵队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机关,总共不过2000多人马。我当时是教导大队政治队的学员,为迎战顽军,我们政治队也组织起来投入战斗。我端起一杆老套筒步枪,身上仅有5发子弹。本来刘大官和我是在同一条战壕里阻击敌人进犯的,但为了掌握敌情,他又冒着枪林弹雨亲自深入敌前侦察。只见他时而隐蔽,时而匍匐前进,动作敏捷,沉着勇敢。
郭村是个小村,纵横相望,方圆不过四五华里,散落着200来户农家,共1000多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顽军的进犯,敌人围攻了4天,而小小的郭村仍在我军手中。第5天,顽军总指挥部大概是急疯了,竟从各团、支队中纠集了足足两个营的“敢死队”,并灭绝人性地扬言:攻下郭村,放假3天(意指可以任其部下奸淫掳掠)。这是诱发顽军拼死卖命的一招,而且在“敢死队”后面还有“督战队”压阵,凡后退者格杀无赦。这些“敢死队”疯狂地向我阵地扑来,他们发现我们这个战壕守卫点的兵力少,火器弱,便三番五次地向我们这个守卫点猛攻,形势相当危急,眼看就有被突破的危险,幸好教导大队副大队长蒋鹤村扛着一支马克沁重机枪奔跑赶来增援。正当敌我双方胜负难分之际,刘大官和老六团团长乔信明率领两个营的主力,又从郭村西南杀了回来,堵在敌军的屁股后头,把顽军打得四散而逃。这时,从老六团调来政治队的学员们神气十足地告诉我说:“那位威风凛凛的侦察参谋,就是泰国归侨刘大官!”这一仗,打出了新四军挺进纵队指战员的信心和威望,同时,刘大官同志也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新四军挺进纵队里有不少归国抗日的青年华侨,其中有留学生、大学生和女兵。日本归侨江有生是漫画家,新加坡归侨王啸平是导演,马来西亚归侨蓝芝冰也颇有名气,他们都是本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以身许国的有志青年。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要数泰国归侨刘大官,因为我俩毕竟是在同一战壕里生死与共的战友。
1941年,我从挺进纵队政治部调到老一团( 即原老六团) 政治处工作,又和刘大官同志在一起。当时还处于游击战争状态,天天行军,夜夜宿营。老一团团直属机关很精干,团部几名参谋,政治处几名干事,列队出发,眼对眼,脚踢脚,严肃活泼,亲如兄弟。
有一次,我问刘大官:“你为什么叫刘大官,而不叫刘小官?”刘大官却打趣我:“取名儿,那是父母的责任,也许他们希望我做大官吧!可我这火爆脾气,连做个小官也不合适。”刘大官讲话广东口音很重,他是个革命乐观主义者,善于调侃,接着他又非常风趣地补充说:“你可别小看团部参谋,官小权大,团长指挥作战决策,全靠参谋来参谋。”
后来我才知道,“刘大官”这个名字,是老百姓封的。由于他在一营当副官时,对老百姓的态度非常和蔼,经常与群众打成一片,刘大官身体长得健壮结实,挺胸拔背、威风凛凛,具有英雄气概,豪爽可亲,一看就像个“大官”的样子,所以老乡们不肯叫他副官,都亲切地称他为“大官”。久而久之“刘大官”这三个字反而取代了他的原名刘进龙。由此可见,当地乡亲们对他是何等爱戴。
战争年代, 干部调动工作十分频繁。1943年春,刘大官同志在抗大九分校党训队参加整风学习,正好我也在该校一大队三中队任政治指导员,我俩又在一起了。当时斗争形势很严峻。国民党顽固派的军队奉行“曲线救国”路线,名义上虽挂着抗日的招牌,实际上顽、日、汪合流反共。4 月12 日,顽固派妄图发动第二个皖南事变,以主力五十二师为首,集结了12个团的兵力向我苏南新四军根据地进犯。我苏中军区当即决定抗大九分校从苏中地区跨越长江,向江南茅山地区转移。在新四军十六旅的阻击掩护下,14日深夜,抗大九分校上千名干部终于突破重围,跨越京沪铁路,在南京、镇江之间渡过长江,胜利地抵达新四军军部驻地安徽天长县。这次战斗,顽军主力大部分被歼,我军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仅铜山战役一仗,我们抗大九分校就有50多名连以上干部伤亡,其中包括团级干部老红军汤万一、教导员唐昆远等相继阵亡。整风中每当回忆这次战斗时,刘大官总是显得分外悲愤。他多次激动地含着眼泪说:“必须永远记往,我们活到今天, 是无数战友的流血牺牲换来的!”
经过这次战后整编,我也参加党训队的整风学习,与刘大官同志朝夕生活在一起。我们的营地在天长县大通镇,我和刘大官住在沿马路的一家小店铺里。时值初夏,夜里我俩就把门板卸下来支床睡觉。当时,战斗行军背包每人不得超过6斤,这就是全部家当。我们吃的粮食要到30里外的铜城去背,规定每人背20斤,大官的力气比我大,见我累得汗流浃背,常把我的米袋抢过去帮我背,他还风趣地说两个肩头同样重,走起路来身子反而平稳些。
根据地生活很艰苦,我们营级干部的待遇,每月仅发津贴费3.5 元,是根据地江淮银行印发的“抗币”。那时刷牙没有牙粉、牙膏,只能用盐代替;大官在洗脸时,习惯于用两手捧水往脸上搓,然后用毛巾擦擦,他说这样可以延长毛巾的使用寿命;洗衣服没肥皂,就用稻草灰过滤后的水来洗。刘大官有吸烟的嗜好,经常处于“断粮”状态,他只得捡烟屁股把烟丝剥出来,再掺合点荷叶、干草之类,裁一角报纸斜卷成土制香烟来抽。我逗他说:“大官, 你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饿死啦!”他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笑笑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勉强过过癮呗!”我想,刘大官在泰国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却宁愿放弃一切享受,回国参加抗战,过着如此艰苦的生活,如果没有报效祖国的精神,没有革命理想和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抗大九分校党训队整风开始了,重点是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理论联系实际,端正党风,统一思想认识,解决马列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问题。学习气氛活跃,谈笑风生,大家都可以自由发言。记得在讨论“中国革命是工农领导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领导工农”的问题时,刘大官认为:从下面看是工农成份领导知识分子;从上面看中央政治局的同志不都是知识分子吗?这表明领导革命不是按成份来划分,而是着重于政治思想上的领导。毛主席提出“知识分子工农化,工农分子知识化”,大概就是针对这个来说的。
当讨论到“新民主主义能不能出国”时, 大家发言更是热烈。那时新四军中有一名日军俘虏香河正男,是日军反战同盟成员,他正在孜孜不倦地把《新民主主义论》翻译成日文。有人向大官提问:“刘大官同志,你认为《新民主主义论》能进入泰国吗?”大官思索了好一阵子,可能是在分析泰国的国情、社会条件和阶级力量对比吧,然后才一本正经回答:“泰国人80% 是佛教徒,我看无神论很难进得去,100年之后也许可以。”
1948年淮海战役前夕,刘大官和我同时都调到华东野战军十一纵队三十三旅九十七团,大官任副团长,我任团政治部主任。
11月6日,淮海战役揭开了序幕。我们九十七团随十一纵队向淮海战场挺进后,即奉令突破大运河,抢占南起宿迁北至窑湾80里长的运河西岸阵地。在我华东野战军锐不可挡的攻势下,9 日就占领了窑湾,至11日,蒋军六十三军全部被歼。12日,为增援李弥兵团和被困于碾庄圩的黄百韬兵团,号称“天下第一军”的邱清泉的新五军上阵了。他们全部美械装备,火箭筒、卡宾枪、冲锋枪、火焰喷射器等全都用上了,兵骄将横,攻势凌厉。当时我团和九十八团在黑山地段构筑工事组织堵击,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无法挖战壕,就用山石堆垒作障,组成射击掩体。这时刘大官在阵地上穿梭巡视,察看地形,分析敌军进攻路线,配备阵地火力。蒋军以空军、炮兵猛轰我方阵地, 我前沿战士分散隐蔽,大官有条不紊地沉着指挥,只等到蒋军炮火延伸、步兵冲锋时,才以突然密集的火力杀伤敌人。我们都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敌人不走近不打,瞄不准时也不打。这真是一场拼死搏斗的激战,有的战士手榴弹打完了,干脆就用石头砸。后经我5个纵队合力奋战10天10夜,黄百韬兵团的4个军终于被我全歼。兵团司令黄百韬也被击毙于碾庄圩。
11月23日至12月15日,是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我们九十七团跟随十一纵队,主要任务是追击截堵蒋军。各路兵马齐头并进在宿迁永城公路上,以急行军的速度星夜兼程,向涡阳、肥河口一带运动,堵击向西南方向逃窜的孙元良兵团。刘大官和我纵马横枪,昼夜以140里的行军速度飞赶,当时我们提出的口号是“追上就是胜利!”记得那时大官同我在马背上有过一段风趣的对话:“自卫战争之初,陈毅司令员说过,我们是叫花子打狗,边打边走( 意指主动北撤)。战争打了不过两年多,我们现在是关门打狗,边打边追了!”12月5日,我团追到河南永城脚下,终于封住了孙元良兵团的部分溃逃部队,俘获了几千人马,而孙元良兵团的其余部众也被我军后续部队很快包围歼灭。
淮海战役以我军全胜结束,百万大军移师长江北岸,准备渡江作战。这时,军部忽然下达一道调令:九十七团副团长刘大官同志另有任用。我俩只得互道珍重,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派去参加“抗法援越”斗争。担任援越军事顾问团二团副团长( 代团长)。1952 年,解放奠边府的战役胜利结束后,刘大官同志从越南归来,特地到南京来看望我们这批老战友。叙谈中得知,奠边府战役苦战3个月,歼灭法军12000余人。大官还随手掏出几颗黄澄澄的钮扣,是从侵越法军军官制服上取下来的。他把钮扣分送给我们时说:“这是战争胜利品,留下做个纪念吧!”在越南作战的艰苦状况另是一番滋味,大官说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在原始森林中行军,丛林中有许多旱蚂蝗,只要一叮在人身上就猛吸血液,打不死,甩不掉,真是防不胜防。在谈及胡志明主席亲切会见中国军事顾问时,他说:胡主席一派长者风度,对中国援越人员的生活关怀备至,甚至有意无意地夸赞越南姑娘美丽善良,暗示中国顾问们可以娶越南姑娘为妻。大官说中国军事顾问们都非常明智,对漂亮的越南姑娘只是亲切地多望几眼而已,从不敢想入非非。
在六朝古都南京鼓楼的坡地上,我怅然送别刘大官同志,这一别竟长达30年之久。30年的风风雨雨,坎坷生涯,难以尽述。只依稀得知大官长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工三师、工一师任副师长、师长。1986年春天,我忽然接到大官的来信,信中说他患中风症,只能坐轮椅行动,说他渴望再来南京看望我而此心愿恐难实现。信中他还附寄了几张照片,从照片上看,他依然神采奕奕,英姿不减当年。遗憾的是我们从此终未能相见一面,只是遥相怀念,彼此默默祝福而已。
1987年11月,刘大官同志辞世,终年73岁。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这篇小小的文章。大官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忆战友刘大官
揖别佛邦壮志行,狼烟故国挺大江。
斩倭反顽血战多,黄海平原逐豺獐。
围城决战奠边府,胡笑法兵泪汪汪。
边陲驼铃慢步迈,戈壁留影芳草芬。
方 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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