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夷山回来,印象最深的是赤石渡口。
原以为我对赤石渡口并不陌生,在新四军赤石暴动的史料里,在幸存者的回忆录里,赤石渡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可是当我第一次走近武夷山崇阳溪赤石渡口时,才知道赤石渡口早已废弃。荒芜的草丛中,一块青灰色的石碑写着:赤石暴动地址。鹅卵石铺砌的河堤上,四个红色的大字“赤石渡口”标明赤石渡口曾经存在的位置。当年的码头、渡船寻不见踪影,只有川流不息的河水在无声地述说。望着河对岸的“赤石暴动纪念园”,青山上高耸的烈士墓,很难想象,77年前,这里曾发生过惊天动地的赤石暴动,多少历史往事已经烟消云散,但是在人们心里,依旧余响不绝的是赤石暴动亲历者经过磨难留下来的真实记录。
一
这是历史上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
1941年1月6日,国民党第三战区突然调转枪口,调集7个师8万多人的兵力,奉蒋介石之令围攻从安徽泾县移防的新四军军部和直属部队,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上饶集中营,就是国民党当局为囚禁皖南事变被拘的新四军官兵和爱国志士设立的。我的老师、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社长王传洪的哥哥王传馥,就是在上饶集中营惨遭活埋。王传馥牺牲的日期是1942年5月28日,年仅23岁。那一年,王传馥的弟弟、15岁的王传洪也参加了新四军,当时王传洪并不知道他的三哥王传馥已经牺牲。直到1949年6月,王传馥的父亲王翔云才得知儿子王传馥已经去世多年,百感交集的老父亲抱病写下了王传馥追记:“以弱冠之年献身伟业。不虞……皖南事变中无辜被执,惨受酷刑”,“狱中同志不能卧待杀戮,共谋起义,而传馥于断后,身受重伤,不幸牺牲。”“回溯往事,凡有血肉,宁不伤心?路阻音隔,此八年中家人无不相望。”全文不足500字,读之悲怆,肃然起敬,这不仅仅是父亲写给儿子的血泪追记,也是写给那一代人坚定为之奉献生命的信仰。
在武夷山,也有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
2008年4月,赤石暴动纪念馆迎来了一位前来寻找父亲的特殊客人,叫汤意诚,此时他已经76岁了。4岁那年,他的父亲汤定波告别妻儿,投奔了新四军。自此,他与母亲再未得到过父亲的任何消息。半个世纪的寻找,没有人知道汤定波在哪里。直到2002年,也就是汤意诚母亲与世长辞的第二年,他才明确获悉,自己的父亲汤定波是在皖南事变中被俘,是武夷山大安五烈士之一。当白发苍苍的汤意诚走进赤石暴动纪念馆,第一次抚摸墙上父亲的照片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为什么72年后汤定波父子才“团聚”?
为了核实此事,我联系了现已86岁的汤意诚。原来,汤定波在皖南事变被捕登记姓名时,为了不连累家人,保守组织秘密,改名换姓叫唐金虎。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改名换姓是一种斗争策略的需要,但是客观上,却增加了事后查找核实的难度。
《上饶集中营人物名录》中记载,在关押的757名新四军将士中,有369人用了假名、化名;在100位被囚的共产党人和爱国进步人士中,有50人用了假名、化名。武夷山大安牺牲的5位烈士,有4位用的是假名、化名:马六(沈韬)、 周春(周奎麟)、唐金虎(汤定波)、伍国材(黄树培)。其中,唐金虎(汤定波)就是汤意诚的父亲。这5位烈士都牺牲在赤石暴动的前夜。
据赤石暴动幸存者赵天野回忆:赤石暴动前,他和马六(沈韬)关押在同一间牢房,“支部书记沈韬领导狱中的对敌斗争,在石塘制定了暴动计划、行动口号、现场指挥、发动的暗号等等。”但是谁也没想到,6月15日深夜,敌人突然把沈韬、周奎麟、黄刚培、汤定波、王铁夫5位新四军干部带走严酷审讯,分别关押拷打。因为保守了暴动秘密,他们竟被敌人用马刀活活砍死。
新四军指战员在集中营经受了威逼利诱和残酷折磨的考验,为了回到新四军,重返抗日战场,他们坚贞不屈,坚持斗争,随时准备冲出牢笼。就在沈韬、汤定波等5人被害的当晚,第六中队迅速产生了4位新的暴动领导人:陈念棣、王东平、阮世炯、赵天野。
赤石暴动的发生,绝不是偶然。
二
1942年6月,日军侵犯浙赣铁路沿线,国民党第三战区由江西上饶撤退福建,上饶集中营奉命向闽北迁移。上饶集中营六个中队600余人,由国民党宪兵八团一个加强连武装押解。6月17日下午,队伍行经崇安县赤石渡口等待过河。赤石暴动领导人陈念棣看着默默不语的赵天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低头抖了抖鞋里的沙,顺势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敌人宪兵队的机枪架在赤石渡口,六个中队依次过河。为了赶时间,各个中队前不等后,渡过一个中队,各中队单独带走,赶在天黑前到达下梅村宿营。渡口有一条小船,两张竹筏,每次只能运送一个分队,一个中队三个分队要分三次才能从渡口过河到对岸,每次往返时间约半个小时。河对岸是一大片稻田,越过稻田,便是丘陵,山高林密,正是暴动的最佳选择。
秘密党支部当机立断,举行暴动。
心有所向,不问生死,只待一声号令。当三个分队过河到达集合地点,宪兵班的木船尚未靠岸时,暴动指挥员王东平高呼了一声“有”。听到暴动口令,同志们刷地一下全站了起来。一个举着步枪的哨兵愣了一会儿突然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千钧一发之际,王东平大喊一声:“同志们,冲啊!”一声令下,第六中队80多人一跃而起,成扇形展开,互相呼应,向稻田后面的密林狂奔。
现年96岁的上饶集中营幸存者季音(原《人民日报》农村部主任)告诉我:“在赤石暴动中有一位木刻画家叫林裕(林夫),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共产党员。他身有残疾,两腿走路不便,在赤石暴动前,秘密党支部征求他的意见,他坚决支持。可是试想一下,一个走路都不方便的人,怎么能跑得过敌人的子弹呢?果然,赤石暴动枪响之后,林裕没跑几步就被国民党特务枪杀在赤石河边。林裕同志早就对我说过,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越狱是困难的,他准备死在集中营里。”慷慨赴死的林裕,实践了他坚定不移的决心。同样悲壮的还有19岁的翟祖辉,为了掩护战友突围,他紧紧抱住举枪的哨兵不放,直至壮烈牺牲。
赤石暴动的胜利,引起了国民党第三战区震怒,迅速将上饶集中营被囚禁人员重新编队,实施报复性杀戮。6月19日,敌人在虎山庙后山的茶林,秘密将59人分三批枪杀,除秦烽1人幸存,其余全部殉难。
秦烽是虎山庙屠杀中的唯一幸存者。
三
多年后,秦烽回忆起被枪杀的瞬间,依旧难以释怀。
一开始,他叙述的惊心动魄,断断续续,无法理清整个事件的脉络。后来被一次次问及,一次次述说,他渐渐觉得那个场景就发生在眼前,他可以倒背如流,可以意味深长,可以冷静思考,甚至可以容忍旁人对他的怀疑,甚至种种猜测,但是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对虎山庙大屠杀的愤怒。因为,虎山庙屠杀已经成为秦烽生命的一部分。
秦烽原名秦蕙奇,被俘后化名秦夫烽,皖南事变前,在新四军一支队一团任特派员干事。新中国成立后,秦烽在上饶集中营的经历,在历次政治运动的审查中,都被怀疑成“叛徒”甚至“特务”。无论是质疑还是隔离审查,秦烽都坦然面对。赖少其有感于秦烽死里逃生的经历,为他写下了4个大字“大难不死”,赖少其也是上饶集中营幸存者。皖南事变被关押的757名新四军官兵,近400人在上饶集中营被折磨至死。在赤石暴动前后,有73位新四军干部和爱国志士牺牲,他们平均年龄只有25岁。
我特意去了赤石镇附近的角亭村虎山庙,虎山庙十分简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因为国民党在小庙后山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屠杀而被人所熟知。看着虎山庙青烟缭绕,突然想起《三国演义》关公虽死,游魂不散,悠悠荡荡找到普净长老:“还我头来!”
在日寇入侵、中华民族的危难之际,国民党的刀枪不杀日本人,却拿枪口对付奔赴抗日战场上的新四军,以一国政府之名大肆抓捕、杀戮爱国志士,这样的悲剧震痛千古。
走进赤石暴动纪念园,隔江相望的赤石渡口,就像历史的守望者,阅尽千帆的崇阳溪,早已是赤石暴动的见证。赤石暴动纪念馆的负责人路遥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在赤石暴动地址,修建了赤石暴动烈士陵园,他读小学的时候,清明节前后学校就会组织学生从赤石渡口坐船,去祭扫赤石暴动的英烈。如今,交通便利,随着高速公路的发展,赤石渡口渐渐失去了船运摆渡的功能,但是赤石渡口四个红色的大字却不会褪色。赤石暴动纪念馆,每年都接待数十万人,赤石,早已列入《全国一百个红色旅游经典景区》。
武夷山,是中国共产党最早创建的革命根据地之一,在群山峻岭中,遍布着50多处革命旧址和100多处战斗遗址,是红旗不倒的革命老区。走进这片红色的土地,我突然明白,赤石暴动为什么会发生在武夷山,赤石暴动纪念园,铭刻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永恒记忆。
郑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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