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中学校长》
1934年9月,父亲考入威海卫公立中学,在完成了初中教育后,1937年9月考入高中部第二级一年级,继续完成他的高中教育。威海威海卫公立中学的前身,是1926年建立的齐东中学,还可以追溯1891年清朝水师武备学堂,是当年威海卫的一所名校。父亲在威海卫公立中学读书期间,校长是张宝山先生。
张宝山先生1904年出生在山东荣成,是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生。1930年10月1日,经过多年外交谈判,威海卫终于回归祖国。阔别了三十二年,中国国旗重新飘扬在威海的天空。威海在诗人闻一多笔下的七子当中,率先回归中华,时事评论为“荡子返家,亡羊归牢”。很快,教育提到了重要议事日程。1932年,已在威海卫特别行政区管理公署任职的张宝山先生,被任命为威海卫公立中学校长。据父亲回忆,他印象中的张宝山先生,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是一个开明人士,对于学校的共产党地下活动,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1937年夏天,他和威海卫警察局局长郑维屏、威海卫专员公署分管教育的鲁振中,一起去江西参加了国民政府在庐山举办的中学校长讲习班,在聆听了蒋介石的训话后,参加了国民党。受训一个月回来,他判若两人,笃信“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政治倾向转向了人民的对立面。
1937年7月7日,震惊之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也是中华民族全面抵抗外敌入侵的起点。“卢沟桥事变”和华北战况的消息,不断传到威海这个海滨小城。威海卫公立中学的同学们根本无法安心读书,“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的歌声,在校园内此起彼伏。高二(B)班在上课时,同学们要求老师给他们讲解时事政治。校方从北京聘请来的袁时若、赵野民两位老师思想进步,袁时若老师还是失去了组织关系的共产党员。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前后,袁老师就向父亲等一批进步学生灌输革命思想,引导他们阅读进步书籍,教唱革命歌曲,排演话剧,积极推动校内外的抗日救亡运动。在袁时若赵野民两位老师的带领下,父亲走上了革命道路。
两位老师很理解学生的思想情绪。袁老师向同学们讲了中共中央对日抗战的主张,红军渡黄河东征抗日,北平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希望学生们走出课堂到农村去,宣传发动民众,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在老师的指导下,时任班长的车学藻把全班四十个同学组成八个小组,每组五个人,到学校驻地金线顶附近的农村做宣传工作。父亲那个组被派到三里外的西门黄家夼村,他们在村里举办农民夜校,帮助村民识字。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讲解抗战的形势,教唱抗日救亡歌曲,很受村民们的欢迎。
不料这件事情在市区引起了极大震动,被传播得沸沸扬扬。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威海中学出现了共产党,年轻学生无知,被坏人操纵赤化了,背后一定有共产党的背景”。此时的校长张宝山一反开明常态,大兴讨伐问罪。1937年12月初的一天,他把车学藻叫到校长室,大声质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事先向学校报告?车学藻毫不示弱地反问他:“宣传抗日有没有罪?难道抗日救亡宣传还要先向学校报告?”在争辩中,双方大声互相斥责,冲动之下都拍了桌子。张宝山恼羞成怒,当场写下校长告示,宣布开除车学藻的学籍。告示一经公布,立即在高二(B)班引起了震惊。同学们纷纷表示反对,认为宣传抗日无罪,要求校长立即改变错误。全班又推选了八位代表向校长请愿,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位。面对同学们的请愿,张宝山表示坚决不妥协,继续闹就再开除八个代表,再闹下去解散高二(B)班。此事在全校一片哗然,高二(A)班、高一级的其他班级都对我们表示同情和支持。高三班一些从北京来的曾反对“一二九”运动的同学,和志诚等校一些住读学生则持反对态度,个别人甚至主张用武力对付我们。在这个形势下,袁时若、赵野民两位老师提醒我们注意斗争方式和人身安全,在以厚道著称的教务主任戚简侯先生等老师的调解斡旋下,学校召开了紧急校务会议,经过激烈辩论之后,双方达成了妥协解决办法:学生立即复课,车学藻作适当检讨,赔礼道歉。张宝山校长改变开除车学藻的决定,给予记大过处分以观后效。我们的斗争获得了初步胜利,同学们的也更加团结了。
五十年以后,父亲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这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第一次政治锻炼和政治考验,教育意义很大而且深刻,终生铭记难忘。和父亲一起走上革命道路的是一批同学,多年以前父亲在一张黄色信笺上,写下了《威海中学参加革命的同学名单》:五级以前的同学:刘德顺、夏戎、韩力、徐启明、丛烈光,他们都是1935年前后参加共产党的。1936年以后参加革命的有,六级同学:梁晓庵、梁学邵、林基风。七级同学:车学藻、宋奇光、林理明、章若明、戚道顺。八级以后的同学:陈芳芝、余少曦、戚其义、刘德敬。女中同学:夏来。威海卫公立中学参加革命的同学远远不止这些,以后有许多同学都走上了革命道路。
非常遗憾的是,在伟大抗日战争的历史洪流中,张宝山校长没有和这些优秀学生成为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但值得庆幸的是,在日军完全占领威海后,他坚决不当汉奸,保住了自己的民族气节。虽然他一直坚持反共立场,但也参加了一些抗日活动。抗日战争胜利后,张宝山先生曾在国民党青岛市政府担任社会局局长一职。1949年6月青岛解放时,他没跟随国民党逃亡台湾,但以后岁月的艰难是可以想见的。1949年春天,父亲本是跟随解放大军南下苏州,却因为青岛解放临时借去参加接管,八年后调到省城济南。在青岛的八年里,父亲和张宝山校长同在一个城市,却没有任何联系。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氛围中,这是可以完全理解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最近整理父亲的一些文字资料时,居然发现了张宝山先生写给父亲的两封信,寄自青岛市范县路21号,想必是张先生的寓所。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人们的思想禁锢逐渐被打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年的校长和学生通过书信终于取得了联系,但已经时隔四十多年了。
1983年2月19日,张宝山先生给父亲的信如下:
若明同学:今天逸先夫妇来访,并带来水果等礼品,说明他受您的委托,同时也代表他自己看望我的,这怎么能不使我万分激动。想不到四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还怀念我这个七十八岁的老校长。
我因为在旧社会走错了路,犯了很多错误。三中全会以后,在党的拨乱反正政策指导下,我的问题也得到了改正,由山东工学院为我办了退休。从此我参加了民革,并兼任青岛市中山业余学校校长,我仍继续为教育事业服务。
前几个月,威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的田荣同志,曾向我了解威海中学共产党员的部分活动,我向田荣同志提供了我了解的情况。1980年9月,我曾去过别离四十多年的威海,我也到过威海二中(即金线顶中学),正当二中整修校史,我提供了部分材料。回青后还写了一篇《威海游记》。威海的变化很大,给我留下印象很深。不知您近几年回过威海没有?
四十年的历程虽然在历史上是很短的,但在个人来说,这段历程还是比较长。四十年的经历,成功与失败,虽然每个人所走的路不同,如能记录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尤其是您们一直参加革命工作的离休干部,把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对后代更富有教育意义。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感谢您对我的关怀。顺致敬礼!
父亲收到张宝山先生的信后,很快就给他复了信。1983年3月31日,父亲收到了张宝山先生的第二封信,全文如下:
若明同学:来信收悉,信中提到原威海中学一部分老同学参加革命工作后的情况。这些同学我很熟悉,尤其是三梁:即梁学张、梁学邵和梁学孟。宋言卿虽然在校时间不长,但印象深刻。因为他人矮而胖,同学称之宋胖。有些人我就不太记得。这些人之所以能走上革命的道路,我认为都是和您的支持分不开。威中的老同学,现在担任工程师、讲师、教授的为数不少。
来信鼓励我多做些统一祖国的工作,我在这方面是做了一点工作,但是微不足道。就青岛而言,去台湾的就有五万人之多。我从1980年9月开始做对台湾工作,通过我和海外各地联系,已有十户去台人家和青岛的亲人取得通讯联系。这些亲人因为怀念家乡,大都寄回照片和汇款,最多的有先后汇来美金600元。有的接到自己子女的信后,喜极大哭。我在美国的一位老同事,先后给我写了30多封信,向我汇报去台人员(都是县团级以上)的工作生活,和子女的工作情况,其中包括李先良、高芳先等四十余人。并且由于我这位同事的关系,彼此互通声气。台湾的朋友听说我还健在,他们都惊喜交加。有的还直接来信问候。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项很好的宣传材料。因来信谈到统一祖国的问题,因而函述,以慰远念。顺致敬礼!
自抗战军起,父亲就再也没有和他的中学校长张宝山先生见过面。据《威海卫抗日纪实》一书中记载,张宝山先生于1983年逝世。我想,他给父亲的这两封信,也是他老人家最后的绝笔之一了吧。1987年7月,阔别山东二十多年的父亲曾回到威海、青岛等地。这时张宝山先生已经逝世三年了。师生终于没有能够相聚,这在父亲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钟冶平
2020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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