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听爸爸妈妈及他们的战友,叫弟弟“和平”,叫我“鹤林”我听成“和玲”。上学后,我觉得单名时尚,双名土气,自己改成单名“蔡玲”。
几十年后,我看到妈妈1989年写的《我的家庭和自传》中提到,我小时候,爸爸给我起的名字是“蔡鹤林”。我一看到这三个字立刻就在眼前呈现出这样一幅图景:蓝天白云下,广袤森林边,一汪清澈的湖水旁是一片神奇静谧的湿地,阵阵和煦长风拂过,一群仙鹤在觅食、追逐、戏水、起飞……酷爱大自然、酷爱动植物的我,马上就从内心深深喜欢上这个名字!原来爸爸给我起的是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我非常后悔,当初真是大可不必“求洋求新”“追赶时髦”擅自瞎改!其实“蔡玲”这个单名才真是土得掉渣,且毫无意义,远不如“蔡鹤林”这个复名好。时髦只能昙花一现,“土气”反倒永恒久远。我更是懊悔,虽与爸妈共同生活,却很少与他们交流沟通,竟然长达几十年连爸爸给自己起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都没有弄清!
我生于1943年5月,正值日本鬼子对我山东根据地“大扫荡 ”最疯狂的时期。在今天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我更想知道爸爸70年前给我取名时怎么会想到“鹤林”二字?爸爸为什么给我起名“鹤林”?在爸爸心中,这二字意味着什么?……
我想,爸爸给我起名“鹤林”,肯定与我出生当时的战争环境,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关。爸爸妈妈的相识、结婚,以及我的出生和婴幼年,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
1941年1月7日,我新四军9000余人奉命行军北上至安徽南部茂林一带,突遭国民党7个师8万重兵埋伏袭击,7000余人遇难或被俘,造成震惊世界的皖南事变!危难时刻,八路军115师教导5旅,奉命即刻连日冒雨雪急行军,从山东临沂南下支援新四军,爸爸时任该旅供给部部长。
重组后的新四军,陈毅为代军长,刘少奇为政委。八路军教导5旅奉命番号改为新四军独立旅,直属新四军军部,爸爸为新四军独立旅供给部部长,驻苏北淮海盐(城)阜(宁)地区。
听我妈妈说,当时部队不准恋爱,结婚条件限“红、二八、团”,即:本人是老红军,年满28岁以上,团以上干部。已32岁的爸爸完全符合这三条。1942年初妈妈已由新四军前锋剧社调卫生队学习。经首长夫人们积极热心介绍,爸爸与书香世家、开明地主出身、15岁参军、时年18岁的妈妈相识,于1942年4月22日在苏北淮海区新四军独立旅供给部驻地简朴结婚。据妈妈回忆,结婚时没有床,是爸爸的警卫员张凤尚临时找的一块门板卸下来当床,中间还有个大铁环门鼻子。两人穿的是穿了一冬的旧军衣,盖的是睡了几年的破军被。(注)婚后不久,妈妈就怀上了我。在这枪林弹雨、烽火连天的年月怎能生孩子呢?当时医药条件极差,并且流产也还需要经组织批准。无奈,妈妈又是偷着瞎吃药又是故意跌倒摔打,谁知竟然没有见效。
1943年春,新四军独立旅奉命从苏北北上山东滨海地区参加攻打甲子山的战斗,1943年春末夏初该旅又回归八路军115师建制,爸爸调任新组建的八路军滨海军区后勤部部长。妈妈生完我几个月后也从新四军又回归八路军。
山东是抗日战争的主战场之一,部队行军、转移、战斗频繁。1943年初,妈妈已行动不便。当时,新四军独立旅梁兴初旅长的爱人李桂芬阿姨也将生第二个孩子,妈妈和李阿姨是同学、同乡,一起参军。她俩和李阿姨的大女儿梁淮海被安排在一个小山村的村干部家里隐蔽。
一天,天刚亮,房东儿子急急忙忙跑来说:“鬼子快进村了,快上山!”房东大娘急忙拿来两件破烂衣服为妈妈和李阿姨套上,又在灶台上抹了一把锅灰,涂在妈妈和李阿姨脸上。大娘上下左右这么一打量,又从炉膛里掏出一把草木灰撒在她俩头发上胡噜了一下,妈妈和李阿姨顿时由新四军女兵变成两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婆子,大娘这才放心,立即拉上他俩就跑,边跑边说:“要是被鬼子抓着了问,你(指李)是俺媳妇,你(指妈妈)是俺闺女!”就这样,妈妈和李阿姨带着3岁的淮海随着勇敢机智的大娘上了山。刚躲进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鬼子就搜山了。妈妈从山洞缝里透过浓密的林木野草清晰地听到鬼子的叫喊和皮靴的“咯咯”响,甚至看到洞口枝叶草丛中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妈妈他们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妈妈和李阿姨及其他伤病员正是鬼子进村、搜山要抓捕的新四军。好险啊,鬼子已经搜到洞口,幸亏林木野草浓密遮挡未被发现。鬼子在山上搜索了半天,向密林杂草深处乱打了一通枪,没抓着人,抢走些猪羊后下山。妈妈在洞中直躲到深夜,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下山回村。不久鬼子再次进村搜捕,这次时间紧迫来不及进山,怕鬼子灌毒气没敢下地道,妈妈和李阿姨藏在村口玉米垛里,刚藏好鬼子就牵着大狼狗进了村。鬼子搜出地道口果然往地道里灌了毒气,全村人被呛出在村口打谷场集合,众乡亲宁肯被揪出来被狼狗咬也没供出妈妈、李阿姨和部队其他伤病员。不久,李阿姨因难产又无任何医疗条件而去世,二女儿梁滨海侥幸成活。此地鬼子常来搜索,不能久留,在群众的掩护下妈妈迅即秘密转移到山东莒县圈子村,不久即于1943年5月15日生下了我。
未料我出生7天,因脐带感染发炎得了破伤风,口吐白沫,还阵阵抽搐挺脖子。部队卫生所所长蒋奋赶来打了抗破伤风针,抽搐仍一阵紧一阵。众人束手无策,妈妈痛心地直哭。大娘见状立即找来个专治“七天疯”的婆子,在我头顶灸了7柱“艾”,用香点燃,烧至末端,用手按灭,烧至第6柱“艾”时,我才有了知觉,“哇”地一声哭了。婆子说:“得救了!”。至今我头顶留有几处圆疤,不长头发。
那时根本不奢求什么营养,月子里不行军打仗就是万幸了。出满月后,妈妈随部队行军转移,我被寄养在老百姓家。待环境稍好转,妈妈来接我时,我正得大肚子病(黑热病),浑身蜡黄,瘦得皮包骨,肋骨一根根,只有肚子大得像鼓,澄亮透明。那时根本没有营养品,我靠众乡亲牙缝里扣出的一点小米汤捡回这条小命。
妈妈把我从老乡家接走后,几个月大的我也常跟着部队(此时妈妈已回归八路军)行军、转移。那时家当简单,只有一个马搭子,把衣被往搭子里一装,搭在驴背上,产妇骑驴抱孩子,几分钟,说走就走。有一次,鬼子又发动大扫荡,妈妈骑着毛驴抱着我夜行军。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着,走着,突然传下口令“原地休息”,马夫陈大头伯伯就把驴牵到一汪池塘边,还继续赶驴往池塘水里走,毛驴入水惊跳。当时妈妈因连日行军实在太劳累抱着我坐在驴背上睡着了,一下从驴背上跌到池塘里,池水冰凉,妈妈和我全身湿透。原来陈伯伯看到明晃晃的水面以为是打麦场,就把驴赶过去,想让我们母女好好休息一下。结果我又冻出一场大病,也是众乡亲赶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裳暖着我,才没夭折。
我从出生就体弱多病,严重缺乏营养,之后又几次高烧,转移途中被鬼子追杀,次次都在部队和老乡的救助下才得以活命。或许是高烧烧的,到四五岁时我还不会说话,人称“小哑巴”!……
1943年至1944年,日本侵略者对我山东根据地连续发起一次又一次大规模疯狂大扫荡,我是在人民群众这道铜墙铁壁的保护下才捡回这条小命。这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几月的经历,也是爸爸给我起名“鹤林”的历史背景。
中国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就倍受外敌入侵沦为半殖民地。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国人民更是身陷水深火热。进入20世纪年年军阀混战,至我出生的1943年,年年战争连绵。爸爸从1927年参加农民自卫军,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参加了九打吉安、1~5次反“围剿”、长征,至1943年已连续打仗17年。“经历了战争的人们,更加懂得和平的宝贵。”(习近平“九·三大阅兵”讲话)饱受生死煎熬、血火淬炼,历经亡国灭种的危险、家国破碎的痛苦,中国人民对战争带来的苦难有着刻苦铭心的记忆,对和平的价值和意义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更有着强烈的向往与期盼。1943年,艰苦的抗战从1937年“七七事变”算已历经6年,从1931年“九一八”算已历经12年。1943年,抗战也已进入到最艰苦的年代,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期待着战争尽快结束,和平尽早到来!“鹤林”二字所展现的一群仙鹤在林边湖畔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画面,正是一个没有战争(现在的观点看,也是没有污染、生态平衡、没有人类人为破坏)的安定和谐的和平世界。爸爸给我起这个名字,而不是像其他与我同时期出生的孩子按战争形势取名“胜利”、“前进”“东进”(罗荣桓之子,生于115师东渡黄河向山东挺进),或按出生地取名“太北”(左权之女,生于太行山北)“淮海”、“滨海”,而是用代表吉利象征的仙鹤和大自然的森林为名,正反映了爸妈和他们的战友乃至全国人民希望尽快结束战争和对于和平安定幸福生活的期盼!
中国人民一向热爱和平反对战争,但和平不能靠乞求和空等而来,首先必须靠军事上战胜侵略者的拼死斗争。1943年,抗战,这个持久战,还必须接着打下去。爸爸给我起名“鹤林”,那时还只能是爸爸向往和平的一种心愿与希冀。抗战,既是一场中国人民抵抗外敌入侵的自卫战,又是一场中国人民要活下去并为争取安定生活的生存战,是一场争取和平的正义战。不战则亡!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等组成的中共中央代表团抱着实现和平民主的真诚愿望,赴重庆与国民党蒋介石谈判,共商团结建国大计。在谈判中,为揭露国民党发动内战的阴谋,中共在某些问题上作了让步,主动让出广东等南方的8个解放区。经过反复谈判和曲折复杂的斗争,10月10日签订了《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议纪要》,史称《双十协定》。此时弟弟出生,爸爸立即给他起名蔡和平。但是,和平真的到来了吗?国民党蒋介石虽然表面上承认了和平团结的建国方针和避免内战、两党合作的条文,但进攻解放区的准备一天也没有停止。鬼子投降了,内战却爆发了。中国人民在毛泽东、朱德领导下继14年抗战后接着又打了3年的解放战争。我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四个野战军取得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的伟大胜利,直至蒋介石逃到台湾,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接着又入朝作战取得抗美援朝的胜利,才迎来了和平的曙光,爸爸给我和弟弟起名的和平心愿才得以实现。自鸦片战争中国人民奋斗一百年,自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领导中国人民仗也打了28年。百年拼死抗争,无数先烈们流血牺牲才换来了和平。和平,是枪杆子打出来的!但是要想真正达到“美丽森林仙鹤飞翔”、人与自然亲密和谐的“鹤林”意境,中国人民至今仍在为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国梦继续奋斗。早在70年前,爸爸就给我取名“鹤林”,在他的心中,究竟深藏着多少对于新中国和新生活的美好愿望和期盼?!
中华上下五千年,文字茫茫浩如烟海。爸爸怎么就唯对“鹤林”二字情有独钟?仙鹤、森林,不仅深含长寿健康之意,而且画面大气、优美。“鹤”是长寿动物的代表,“林”是植物群体的化身。爸爸独具慧眼从中国汉字的浩瀚烟海中唯独挑出“鹤林”二字,不仅反映爸爸给我起名密切联系当时的战争环境、人民对和平的期盼,而且具有相当的文化和审美品位。人们一般不会想到以这二字为名,一如爸爸参加革命后,就给自己起名“蔡长风”——中国成语“浩然长风”、“长风万里”、“长风浩荡”——大自然!真气概!我活到今天,未听说有谁名叫长风也没听说叫鹤林的,体现了爸爸对大自然、对动植物热爱的秉性。
“鹤林”二字,从字意上讲,“鹤”含有长寿、长命、长存之意。“林”含有成长、壮大、健美之意。爸爸特意以此为名,也体现了爸妈对生于战争、体弱多病、几次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我能健康长命的期盼!哦,爸爸,从小就那么爱我!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遐想、分析与猜测,究竟爸爸当时为什么给我起名“鹤林”,我从来也没有问过爸爸,正像所有我从来没有问爸爸的其他问题一样。我永远不可能再问爸爸了,永远不知道爸爸的答案了,这也永远成为了我心中的遗憾!
没问爸爸,问妈妈也好。爸爸为什么给我起名“蔡鹤林”?妈妈肯定知道。我也是“忙”得几十年一直没问,实际是没想问。等有一天我突然想问妈妈,妈妈却已不知从哪天起患上“阿尔茨海默症” (老年痴呆)了, 我已经听不懂她任何语音了。冥冥之中我老觉得爸妈不会老,不会死。什么都在一瞬间!老人真的是等不起也拖不得啊!有话赶紧说,有疑赶紧问,有事赶紧办!
我曾一度想改回“蔡鹤林”,以寄托我对爸爸的追思与怀念,至少在怀念爸爸的文章中,使用。我确实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但是,“蔡玲”,已经使用近70年,这在所有认识、知晓蔡、邓家庭的人群中已成定局,乍一更名,很令人唐突;况且已使用了近70年的名字再改,也会在各方面造成诸多麻烦与不便。想想,对爸爸的追思与怀念体现在多方面,不必非改名,那就继续使用“蔡玲”这个名字吧。但是在我心中,自从知道爸爸在我出生后给我取名“蔡鹤林”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我的名字是“蔡鹤林”!如同怀念爸爸,这名字永存我心底,伴随我一生。
亲爱的爸爸,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们永远怀念您!
附(妈妈写的自传):1942年初,我18岁被调到教5旅卫生部(部长是黄乎,后为谢才秀——谢丽娜的父亲)医务干部训练队学习。不久组织上就介绍我与蔡长风同志认识。当时我年轻单纯,一个心思追求学习进步,不愿谈婚事。旅长梁兴初的夫人李桂芬(同乡、同学)、政委罗华生的夫人常纪荣、参谋长李梓斌的夫人陈杰、政治部主任刘兴元的夫人卫生队指导员徐杰都反复做我的工作,介绍长风同志的优点,说他是旅里少有的团以上模范干部,说41、42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他战胜一切困难出色地完成部队后勤供给的各项任务,亲自到敌占区采购供给物资,组织人员纺纱、织布、印染、制作,提前解决全旅的冬服,受到组织上的表扬奖励。又是老红军,经受艰苦战争考验,我从心里敬慕。就这样把我给说服了。我们于4月22日结婚,他的警卫员张风尚找来一块门板卸下来当床(中间还有2个铁环门鼻子),盖着军用被,穿着穿了一冬的破旧军棉衣结的婚。婚后3天,长风就出发到盐城新四军军部去筹粮款去了。我学习结束后,就在旅卫生队搞药剂工作。
——邓宛如 写于1989年
军部分会:蔡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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