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有40年了。这些日子里,回顾父亲的革命历程,追思父亲的光辉业绩,缅怀父亲的音容笑貌,重温父亲的谆谆教诲,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有关父亲的记忆,不断在脑海里翻腾。
父亲乔信明是1963年9月4日逝世的。那年的8、9月间,我们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度过的日日夜夜,几十年来时常在我的脑际浮现。那时父亲因连续动了两次胃切除手术,病情转危,我们全家都在医院轮流看护。有一天下午,我独自一人走进他的病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柜,白色的被子,映照着父亲那苍白的脸庞。当时他的气管被切开,已无法说话。我心中特别难过,慢慢走近病床,轻轻抚摸他的手。父亲抓着我的手,用满含期盼和眷恋的目光凝视着我,好像有许多叮嘱的话要说。我含着热泪看着他,不断点头,表示我已知道他的意思。前来医院看望他的一些领导见到我们时都说:“你爸爸真是个好首长、好同志,你们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好接班呀!”那时,我还不到15岁,但也就是从父亲凝视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就暗下决心,决不能辜负父辈的期望,一定要接好革命的班。从此,原来无忧无虑、活泼好动、甚至有些顽皮的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变得懂事了;老师同学都说我突然变了,变得像个大人了。他们哪里知道,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此时已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几十年来,父亲这道凝视的目光一直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里,他那深情的面容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他那无言的凝视蕴涵着无穷的力量,激励我走好人生的道路。在父亲抢救期间和逝世以后,他的战友和同事们都给予很高的评价,母亲于玲更是经常对我们讲起父亲坎坷而又光辉的经历。
从记事时起,父亲有一件物品我记得最清楚,那就是他从不离身的拐杖。我小时候非常调皮,时常惹点事,一旦被父亲发现了就想跑开。这时,他曾经瘫痪七年、虽治愈却仍不利索的腿使他不能追上我,他便笑着用那拐杖的弯头把我钩回来。当时,我不明白父亲怎么老带着这根拐杖,后来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为什么离不开拐杖了。
父亲在红军时期曾多次受伤,两只脚还受过重伤。后来在国民党南昌军人监狱里待了整整三年,戴九斤半重的脚镣,吃霉米烂菜,呼吸污浊的空气,经常受到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极大地摧残了他原本在缺吃少穿的环境中长大的身体。抗战初期,新四军条件艰苦,他们穿着单衣薄裤从夏天战斗到冬天,在冰天雪地里打伏击战,父亲多次受伤的腿再次受到伤害。父亲担任1团团长后又带领部队连续参加了半塔自卫反击战、郭村保卫战、黄桥战役、曹甸反顽战役等战役战斗。这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间断的战斗,使他双腿的伤病日渐加重,以致不能站立。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坐在担架上指挥作战。当时部队缺医少药,他的身体经不住长时间的疲劳和伤痛,终于瘫痪了。我们看到,在他和叶飞等首长合影的照片上,几位级别比他高的首长站着,而父亲却因双腿瘫痪只能坐在椅子上。上海解放后,陈毅、曾山首长把他接到上海治疗,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但是他的脚趾伤残,腿部肌肉萎缩,未能完全恢复,走路时仍需借助于拐杖。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因此休养治病,而是坚持与病魔作斗争,继续为党工作。那根拐杖也跟随他东奔西走,被磨得溜光发亮。父亲撑着它到上面开会,去机关办公,下部队调研,从不离身。可即使有拐杖,他最多只能走一会儿,走累了就拄杖休息,歇歇再走,始终不影响工作。因此,父亲这根拐杖便远近出了名,许多人都被父亲这种工作精神所打动。我也从父亲的拐杖上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为什么当年革命军队能够由弱变强发展壮大?为什么共产党能够战胜千难万险建立新中国?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大批像父亲这样的革命前辈赤胆忠心,艰苦奋斗,前仆后继,无私奉献。
在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房间的灯光总是亮着的。我常常一觉醒来,还能看到父亲在伏案工作。20世纪50年代初,正是空军的初创时期。时任华东军区空军后勤部政委的父亲,身体刚刚好转,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军区空军后勤组建阶段,千头万绪,百事待兴。在人员少、物资紧张、经验缺乏的情况下,他们一边抓紧成立后勤机关、保障部队生活,一边担负起繁重的作战训练后勤保障任务;先后组织了抗美援朝作战、要地防空作战、一江山岛战役等参战部队的供应保障。父亲夙夜在公,兢兢业业,为完成超负荷的工作任务,经常把文件带回家连夜批阅,他的同事也时常来家商谈要事。一旦接到突击任务,他便加班加点,通宵不眠,透支着那本来就不多的健康。在一次又一次地病倒之后,父亲的病情逐渐加重了。组织上安排他住院治病休养,他不仅念念不忘工作,时常过问情况,提出意见,还尽最大努力,回忆记述在方志敏主席领导下那段弥足珍贵的经历和感受。许多年来,我常常想起父亲带病坚持工作的情景,想起父亲房间里那彻夜不熄的灯光,那盏灯就像导航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父亲和母亲总是善于用革命先烈的感人事迹教育和引导我们,帮助我们从小树立理想信念。我心目中方志敏烈士的高大形象就是在小时候树立起来的,并影响了我的人生道路。
父亲和方志敏同志是患难之交。父亲于1928年9月参加农民自卫军,1930年5月参加红军,1932年11月到中央红军学校学习,1933年11月从中央红军学校调到方志敏领导的闽浙赣苏区红10军,协助创办红军五分校,后来担任该校军事总教员。父亲在中央红军学校接受的全面教育、他本人出色的工作能力和忠于革命的优秀品质,受到了方志敏等领导的赏识,很快提升为红10军82团团长。1934年3月,父亲和敌人拼刺刀时右脚被敌指挥官用手枪打伤;7月在另一次战斗中左脚又被打伤,子弹从脚跟打进去从脚背穿出,负了重伤。当时红军部队缺医少药,脚部伤口发炎感染了腿,医生准备截肢以保全父亲的生命。当时,团以上干部截肢要经上级批准,给父亲截肢的报告送到了方志敏那里。他非常重视,在报告上批示:“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保住这条腿,药在苏区买不到,可以到白区去买,钱由省委报销。”在方志敏同志的关怀下,父亲这条腿终于保住了。1934年11月,中革军委决定组建红10军团(即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方志敏任军政委员会主席,刘畴西任军团长兼20师师长,粟裕任军团参谋长,父亲是20师参谋长。后来,红10军团在怀玉山被敌人重兵包围,伤亡很大。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方志敏、刘畴西将剩余部队组成一个独立团,交给敢打硬仗、又很忠勇的父亲指挥,全力组织突围。(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北京新四军研究会原副会长兼秘书长乔泰阳,写于2003年,作者最近整理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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